“程千里,你稍后自去黑龍武庫,領換血大丹兩顆,任意功法一份,若能有所突破,拔擢千戶之位。”
敖景笑容和氣,眼中卻似有風雷閃動。
南衙的宋指揮使看起來大為震怒,其實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免了三位千戶,拿了五個百戶,不過應付東宮和內閣的表面功夫。
日后想要繼續重用,再提上來就好。
可輪到這位執掌北衙的敖指揮使,那便嚴厲多了。
一口氣把三個千戶打入塵埃。
周、徐被外派到艱苦的西山府、北河府剿滅江湖殘黨。
這種屬于一輩子都沒盼頭的苦差事。
東山再起的機會渺茫。
至于對待孟長河,其手段更加狠辣。
剝掉千戶的金鵬袍只是第一步。
可以預計,倘若東宮、內閣那邊還不罷休。
孟長河恐怕就要淪為棄子,徹底被踢出北衙,失去一切權勢。
沒了千戶的官位,一位換血三境高手,放在藏龍臥虎的天京城,便顯得普通許多。
庭院之內,北衙眾人,
無論千戶、百戶,
還是更外面的總旗、小旗。
不由對孟長河投以憐憫同情,或者幸災樂禍的有趣眼神。
同時,感慨著程千里這廝走了狗屎運。
一個拜在徐應求山頭下的百戶,仕途差不多走到頂點的平常人物。
如今卻是一步登天!
不僅得到換血大丹,還有望拔擢為千戶。
受賞又受封,叫人艷羨不已。
“卑職謝過指揮使大人!”
程千里按捺心中激動,躬身道。
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有再進一步的機會。
“九郎真個是我的貴人!”
昨天夜里,程千里召集人手直奔萬年縣,及時地封鎖育嬰堂和余家莊。
算是立下大功,稍稍為北衙挽回一點顏面。
“紀淵,你父乃是北衙忠烈,為國殉職,于情于理,早就該補缺百戶。”
敖景兩手搭著座椅,肉山似的魁梧身軀前傾,目光如炬,懾人心神。
“只怪有小人從中作祟,此前遞上來的折子,本指揮使已經看了。
自即日起,你便領了百戶之位,執掌一支調兵黑旗,可有異議?”
“全憑指揮使大人安排。”
紀淵平靜頷首,點頭應是。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出乎他的意料。
接下這樁案子的本來目的,是收獲功勛,再無爭議的補缺百戶。
避免拜山頭,任人拿捏擺布。
沒成想,此案一波三折牽扯甚廣,最后上達天聽,引來東宮和內閣的密切關注。
弄得黑龍臺也要嚴肅應對,陰差陽錯之下,一舉把周、徐兩位千戶,以及孟長河都給扳倒下去。
“按理來說,不應該是我立下大功,打臉千戶,然后一刀砍死孟長河么。”
紀淵輕嘆一聲,他這運道著實有幾分離奇。
跟自己作對的幾個人,不經意間都倒了大霉。
莫非,這也是陰德?
“宋云生、周子安勾結白骨道余孽,這樁案子是你首個發覺,報到朝廷。
藍弘也是死于你手,徹底伏法。
論起功勞,莫過于你紀九郎最大。
本指揮使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該如何賞賜。”
敖景彌勒佛似的笑臉真切,樂呵呵道:
“你能殺得了通脈二境的藍弘,武功手段必然不差。
黑龍武庫通脈神功絕學不少,但你才不過通脈二境,上乘武學習練太多,反而耽誤自身。”
紀淵眉毛一挑,心中腹誹不已。
他跟別人能一樣么?
換做其他的通脈層次,許是如此。
一門上乘武功,深奧玄奇訣竅繁多,需要耗費極大地精力鉆研。
學得太多、太雜,個人的突破就會慢下。
換血之前,三十歲是巔峰時期。
倘若這個階段無法有所成就,武道便難以走得長遠。
歷史上不乏有自命不凡的少年英杰,求一個博采百家之長,然后被拖累成廢材的例子。
“但我有皇天道圖,如今手握幾千點道蘊,身、識命數,皆可以進階更改。”
紀淵對于朝廷的幾座武庫很感興趣,前后兩次馬踏江湖破山伐廟,不知道收攏多少武功秘笈。
“若有手抄本的話,還能收割一波道蘊,真是可惜。”
敖景頓了一頓,然后說道:
“但有功不賞,不符合應督主定下的規矩。
這樣吧,抄家萬年縣的差事,便交給你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議論雜音陡然升起,連坐在另一邊的宋桓也不禁動容。
抄家?
這可是一等一的美差!
尤其像萬年縣那樣靠近天京的富庶之處。
油水十足!
這比起什么武功、丹藥,都要切實得多。
畢竟身處黑龍臺,前者總能拿到。
但發一筆橫財的機會,卻是極為難得。
“多謝指揮使大人賞識。”
紀淵倒顯得一派從容,云淡風輕。
他若只為求財、求權、求利,拿住心性簡單的洛與貞,或者虛與委蛇涼國公府的三小姐楊娉兒。
怎么可能會缺少武功、丹藥、銀兩?
“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求的就是一個坦蕩!靠自己的雙手奮斗…皇天道圖,給我映照!”
紀淵眸光閃動,望向坐在上首的北衙指揮使。
在他凝聚命格之后,冥冥當中自有感應。
誰人可映照,誰人不可窺探。
心神會給出判斷。
命格:青龍斷首 命數:武癡(青)、狂刀(青)、氣血烘爐(青)、忠勇(白)、懼內(白)、酷烈(白)、口腹之欲(白)
兇神:陰蠋 “有兇無吉,看來這位常年閉關的北衙指揮使不是什么善茬。”
紀淵心頭一動,想到皇天道圖給出的三條進階路線。
上清眾圣之師,天下鬼神之宗,金闕華蓋之主。
其中顯化出來的一尊尊吉神、兇神,都要消耗善功、陰德才能請進命格。
“誅殺這些…門徒,才可積累。”
念及于此,紀淵對于抄家萬年縣多了一些期待。
說不準,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收獲。
等到辰時,眾人散去,離開黑龍臺官衙。
南、北兩座鎮撫司都受到問責,幾家歡喜幾家愁。
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敖景與宋桓對視一眼,起身轉到后堂。
他們微微彎腰,雙手垂下,立在那里。
面白無須的年輕宦官側立一旁,刻意避開。
朝堂之上,能夠讓身著麒麟補子,位比二品大員的指揮使如此放低姿態。
唯有寥寥幾人。
“高業玄的玄武衛已經把萬年縣圍成一塊鐵桶,余家莊也被控制住了。
藍弘伏法,藍茂文在密室自殺。
從中搜到了白骨道主的牌位,還有供以練功的尸骨、血肉等物。
三法司的定論是余孽作亂。”
后堂之內,那位身著明黃常服的中年男子背負雙手,抬頭望著掛在上面的《十駿圖》。
“可本宮有一個疑惑,已成喪家之犬的白骨道余孽,躲藏哪里去不好,為什么非要跑到萬年縣?
冒著生死兇險,蟄伏于天京腳下、圣人臥榻,他們想做什么?”
南衙的宋桓額頭見汗,大氣都不敢出。
貴人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黑龍臺要繼續往下查,直至水落石出一清二楚才能結束。
“回稟殿下,微臣正有此念。
這樁案子存在太多蹊蹺之處,按照紀淵的說辭,
他與藍弘在北衙交手,察覺到不對勁。
故而有所警惕,等待兩天,孤身去到獅子樓。
然后撞破藍弘乃是白骨道余孽,雙方展開激烈廝殺,
最終紀九郎險勝一籌,將其頭顱斬下。”
敖景低頭道。
“獅子樓內的幾位食客,皆可為其作證,聲稱見到一頭兇煞厲鬼。
由此可見,藍弘確實練了外道邪功,走的鬼道路數。
但白骨道十二秘法,皆以壯大氣血煉氣鼎爐,最為排斥修陰魂的鬼道、神道。
這是其一。
還有,藍茂文死后,尸身飛快腐爛衰敗,難以查驗線索。
幾位仵作的說法一致,認為此人像是死了五六年之久,甚至奇怪。
微臣覺得,藍茂文自殺不是畏罪,更像在掩蓋案情。”
自稱本宮,衣著華貴為明黃之色。
那位中年男子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正是監國二十年,把持朝政的太子殿下。
“滅圣盟那幫反賊很久都沒動靜了,這天下看似太平,但招搖山的妖魔,朔風關外的化外之民,遼東的百蠻殘余,還有野草一般難以根絕的邪派魔教…都是景朝的心腹大患。
本宮知道,自從圣人不臨朝后,這十幾年來中央勢大,邊關加劇,將種勛貴與兩座學宮的門生斗得厲害,江南風氣敗壞,北地天災人禍,百姓并不富足,甚至有些苦不堪言…”
眉宇之間似有疲憊的太子殿下,欣賞著別有意趣的《十駒圖》,嘆息道:
“論及治國手段,本宮不如圣人,有愧囑托。”
南衙的宋桓聽到這一句話,腰彎的更低,汗留的更多,只得道:
“殿下言重了。”
敖景卻是冷靜,品出更深一層的意味,出聲道:
“殿下…莫非要再啟京察?”
景朝立國之時,圣人定下三年一考,審視百官。
后來又改為十年一次,放寬許多。
距離上回京察,已經過去六年。
“一甲子的鼎盛國運,烈火烹油之下是重重危機、層層隱患。”
太子殿下轉過身來,點頭道:
“本宮不止想審查在京之人,還欲派欽差巡視…四十九府的大小官吏!
大察天下!”
宋桓、敖景,兩人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
這件事若傳出去了,怕會震動整個朝堂。
十年一次的京察,已經讓文武百官慎重對待。
如今這一場大察天下,簡直像一柄懸于頭頂上的尚方寶劍。
“殿下須明白,推行此令,所要面臨的阻力應當不小。”
敖景肉身似的魁梧身子顫了一下,艱難說道。
他甚至猜得到,即使太子下旨,傳于內閣、六部。
估計也不會有人主動領下這份苦差事。
歷來京察,都是拉幫結派、鏟除政敵的好時機。
擔任的官員,皆為黨首,沒有例外。
原因無他。
位不高權不重,如何服眾?
壓不住人,就辦不好差,還容易捅出簍子。
但太子殿下提出的巡察天下之策,情勢比京察更為復雜,吃力不討好,肩上擔著極大地風險。
最直接的一個問題,三位藩王的屬地、屬官怎么查?
真發現問題,又該怎么處置?
再僭越些,假如查到燕王、寧王、懷王,蓄養甲士,私藏軍械,意圖造反呢?
不等報上去,小命就沒了。
再者,太子還未登基。
始終差了一層正統說法。
就像黑龍臺,這位殿下無法直接調派。
只能與內閣商議,借圣人的璽印發一道諭旨,才能指使得動。
“本宮心里明白,內閣、六部的尚書,都是察言觀色的老道人物,他們太懂明哲保身的道理。
所以,這個欽差的人選不好挑。”
太子似是無奈,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敖景眉頭一皺,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
黑龍臺向來不參與朝堂議事,這位殿下為何要當面說出京察天下的想法?
“本宮需要一把銳不可當的神劍!他底子要干凈,沒有投靠哪一座山頭,不會結黨營私。
性情要果決,不懼強權與顯貴,敢于叫板朝中任何人。”
太子望向南北衙門的兩位指揮使,輕笑道:
“當然,武功也要高,保得住性命為上。
除了最后一條,敖景,你手底下好像有一個少年郎,其鋒芒無匹,可作這把神劍!”
敖景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紀淵?
殿下是沖著他來的?
難怪之前北衙傳聞,紀九郎受到東宮召見。
“黑龍臺中,南北衙門,人人皆可為殿下差使。
但是,紀淵…他才通脈境界。
真個要做欽差,可能走不出大名府就給人害了。”
敖景提醒道。
他對那個性情桀驁骨頭硬的遼東少年郎,印象尚可。
以緹騎之身對抗百戶,逼退千戶,且能安然無恙。
這份手段確實難得。
“本宮只這么一說,京察天下事關重大,一時半會也定不下來。
今日是跟兩位指揮使提個醒,紀九郎這人很有意思,若他惹了什么麻煩,不妨給些看顧。
就當是,給本宮栽培人才了。”
默不作聲的宋桓率先道:
“紀淵的二叔,紀成宗便在南鎮撫司當差,
這么一看,九郎也算是我南衙中人,
微臣絕不會刻意刁難,或者施以打壓,讓他受半分委屈!”
敖景臉色一青,這廝話里話外分明在說,孟長河、林碌因為賣官,故意按住紀淵的那樁爛事。
他忙說道:
“請殿下放心,紀淵既然是東宮要用的人,微臣必定不會慢待。”
太子溫和道:
“麻煩兩位了,東宮還有軍機要務,不能久留,走了。”
宋桓、敖景直起身子,再行大禮:
“臣等恭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