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歷朝歷代的規矩,皇城之內不會再有比太和殿更高的建筑。
畢竟,天底下誰能比圣人還高一頭?
這既不合規制,也不合禮法。
但那位定鼎天下的圣人,向來不按常理做事。
特地于開國之初,耗費內庫三分之一的銀錢,在皇宮外城建起了一座四十九丈高臺,以“社稷”二字命名。
再設立欽天監,召集天下術士,引入其中。
要知道,布衣出身的陛下最為厭惡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之事。
卻為此大費周章,消耗巨量的人力物力,可見其重視!
是以,覆壓數百里的天京雄城。
唯有一處地方,可以高過太和殿。
俯瞰內外,縱觀全局。
那便是欽天監的社稷樓。
今夜,丑時末,接近寅時。
九重高的社稷樓內,第四層當中。
一張寫了十九個字的字條被卷入竹筒,投進托盤的一方木盒。
隨著機括啟動,巴掌大小的木盒順著滑道一路直下,送到一層的年輕屬官手里。
后者取出那枚兩指長寬的青綠竹筒,把卷起的字條舒展開來,然后振聲喊道:
“氣運有變!有陰德厚重之人顯露端倪!速速查明!”
這時候,正逢天光將亮未亮。
欽天監內值夜的幾位屬官,要么趴在桌上打瞌睡,要么躺在書堆內神游物外,都被驚醒、驚動過來。
“什么情況?”
“陰德厚重之人?哪里冒出來的!”
“幾層樓來的消息?四層?難得啊!”
“我記得上一次驚動四層樓的靈臺郎,好像是涼國公府家的一位義子。”
“那人是狼顧之相,靈臺郎有言,興許日后能成中上命格,跨海夜叉,又是一位兵家種子。”
霎時之間,議論紛紛,熱鬧非凡。
接到傳信的年輕屬官沒理會同僚的閑談,直接飛奔出了值夜的辟邪殿,往通會殿匯報而去。
四層樓靈臺郎發下的條子,無論內容為何,必須交由內閣、呈于太子殿下。
欽天監內,除去常年待在九重樓頂修行的監正之外。
其下分別有左右主簿二人,位居八層。
負責收羅天下見聞,擬定潛龍、幼鳳兩張榜單。
再就是春、夏、秋、冬四位正官,駐守六、七兩層,時刻觀測景朝萬里山河的龍脈走勢和氣運變化。
最后,三、四、五層為挈壺郎、靈臺郎、秘書郎,分管推算吉兇、記錄天象、歸檔卷宗等雜事。
至于一、二層就沒什么好說的,都是跑腿辦事的年輕屬官。
很快,通會殿那邊早已熄滅的燈火重新亮起。
當值的官員披著外袍,爬起來寫著公文。
等到早朝時分,這道折子就會出現在內閣,最后給太子殿下過目。
至于怎么查明此人,之后又怎么處置,那就不是他應該關心的事情了。
“陰德厚重,那就是好苗子,尤其是佛門、道門,最喜歡這種深受上天鐘愛之輩。”
當值的官員邊寫邊想。
古書記載,萬古之前的仙佛大能,其修持的重要一部分,就要歷經劫難,積累功德。
這“功德”二字,就是善功、陰德的意思。
陰德深厚之人,天生便有福緣,有際遇。
若早個幾千年前,百家還未尊武之時。
落在佛門,為佛子,可證果位。
放在道門,為道子,可成陸地神仙。
只可惜,如今是末法之時。
仙佛絕跡,神話隕滅,獨留下武道一途以供后來者攀登。
身具陰德的大材,充其量做個文臣武將,封侯拜相。
走不了成佛成仙的通天路。
這一邊,欽天監鬧出了大動靜。
另一頭,黑龍臺也不太平。
剛過卯時,日出破曉,一騎快馬就從外城懷仁坊直奔內城西華門大街。
背后插著獵獵招展的黑龍旗,守城的官兵看到壓根就不敢阻攔,連忙疏散過路行人,任其飛速通過。
這可是位于南、北鎮撫司衙門之上的黑龍臺!
連監國治世的太子殿下都無權直接過問!
“快馬傳信,不知道發生了何等大事…”
“怕不是百蠻犯關?沖擊九邊?”
“凈瞎說,都太平這么久了,譚大都督都給調了回來,朔風關都安穩了,可見咱們已經把那幫化外之民給打服了、打怕了…”
黑龍臺的一騎快馬大清早入城,弄得聲勢不小,引來許多無來由的胡亂猜測。
片刻后,那名緹騎把北鎮撫司的緊急文書按時送進衙門,交到一位輪值的千戶大人手上。
“死了一位百戶,還是死在天京城里頭,這要怎么交差?北衙的敖指揮使那邊怎么說?”
一位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坐在上首,身著金線織就的威嚴袍服,肩頭至胸間繡著雙翅閃亮、頭頂火珠、目如日月的大鵬鳥。
“敖指揮使什么也沒交待,只讓小人把這樁事轉告給孟長河、孟千戶。”
那名緹騎低頭回道。
“哦,原來死掉的百戶是孟老三的人,那沒事了,稍后本大人會把文書交予他,讓孟千戶好好去查,絕不能放過那個膽大包天的賊人!”
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心領神會,無所謂的笑了兩下。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黑龍臺之下的北鎮撫司,似緹騎、小旗、總旗這樣的位子,其實沒什么本質區別。
雖然每年外派各府州,死傷很多。
但總能填補過來,不缺人手。
屬于消耗品。
到了百戶這一層次,要么立過功、有本事;
要么會鉆營,有能耐。
地位拔高了許多。
正六品,飛魚服,多少算一號人物。
如今,無緣無故死在天京城。
換成應督主執掌黑龍臺的時候,必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揪出真正兇手,將其下詔獄、滅滿門,以正律法。
可今時不同往日,光一座北衙門就分了好幾座山頭。
指揮使敖景不管事,一心想著突破宗師。
下面的幾位千戶,周行風、徐應求、孟長河,皆為后起之秀,個個嶄露頭角等著上位。
彼此之間勾心斗角,互相上眼藥、使絆子。
這位百戶林碌既然是孟長河的手下,那就讓他頭疼去。
“才凝聚了一條手脈,此等貨色也能當上百戶,孟老三你得收了人家幾千兩銀子?”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
直接把文書合攏丟到桌案上。
同時心里不免疑惑。
死于義莊火場,尸體成了焦炭,被刀劍梟首斬殺,有翻動錢財的痕跡…
這兇手什么來頭?
總不可能為了幾十兩散碎銀子,去殺北鎮撫司百戶吧?
那膽子未免忒大了!
“對了,你們北衙最近是不是出了一個風頭很勁的少年郎,叫紀淵?”
中年男人忽然問道。
他在南鎮撫司衙門當差。
并非北衙的上官。
“回稟千戶大人,沒錯,紀九郎是咱太安坊講武堂的頭名。”
年輕緹騎下意識挺了挺腰,大聲說道。
“軍戶出身,竟然把涼國公府家的楊休都給壓住了,了不起!
回去告訴那紀九郎,接下來兩場再接再厲,本大人跟同僚打賭,壓他一定能爭得到武舉人,可千萬別輸了!”
中年男人拍了拍手,轉而補充了一句:
“順便你再問問他,有沒有興趣入我南衙,本大人可以先弄個總旗給他,不出兩年,就升百戶。”
年輕緹騎聽得目瞪口呆,還能這么堂而皇之挖墻腳的?
不過九爺果真厲害,連千戶大人都如此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