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這幾句,驚了眾女。
面前這老僧官,老邁孱弱,昏昏欲睡,瞧來無有法力在身,竟是一位伽藍護法神?須知此等護法神靈,非佛門妙地養不出,佛門三千八百寺,明確有“伽藍神”存在的,也是大自在寺、轉輪寺、金剛寺等等。
錢塘一尋常城池,竟也有?
正驚疑時,陶潛又道:
“惡人國乃佛門孽地,自然可孕出伽藍護法神來。”
“惡人要入,喊一聲我愿放下屠刀便可。”
“善人要入,卻需護法神開一扇方便之門。”
“貧僧知曉些秘辛,也明白這靈庭城毗鄰惡人國,必時常遭受佛孽侵擾,錢塘他處見佛便拜,唯獨此城之民,見佛便生怨憎驚懼。”
“是以貧僧才顯了人族本來面目,以示貧僧非是佛孽邪魔。”
說話間,陶潛指了指那仍在被業火焚魂的血瓦軍。
眾女也聽明白,眼前這老僧,原來是惡人國的守門伽藍。
只是不知為何?竟無法力在身。
陶潛自是知曉緣由:老僧乃是“神靈”,修的是氣運愿力,若無人供養香火,自然也就孱弱不堪,還能現出身形來,已算是怪相了。
當然,若這位伽藍護法愿意弄些玄虛,恐嚇周遭凡民替自己建一座伽藍寺,短時間就可擁有不俗法力。
但他卻是位善神,未做這些,這才虛弱至此。
正因如此,陶潛才沒有動用驅神神通。
他原是可以隨意跺跺腳,將老僧官直接喚來的。
按說,話已至此,這老伽藍該為陶潛開一扇方便門了。
可誰料老伽藍聽完后,老番薯似的腦袋搖得更勤,面上悲苦更甚,拒道:
“佛子莫怪,非是老朽不識抬舉,實是不愿佛子這般良善人,平白送了性命。”
“老朽雙眼雖渾,卻也瞧得出佛子修為應當在洞玄左右,這惡人國雖年歲不足,還算不得多兇,但也不是區區一尊洞玄便可覆滅的,縱加上這位菩薩,入了那國中,也敵不過那一眾無人性的兇魔。”
“好叫佛子知曉,你來之前,已有七八位洞玄佛修,殞命其中。”
“每一次,都是老朽開的門戶。”
“這一遭,再不忍了。”
老僧這幾句,聽來也合理。
可陶潛聞言后,卻驀地一笑,旋即自夸道:
“老伽藍久不曾吃善香,法眼遭蒙蔽,這才瞧不出貧僧根腳,怪不得你。”
“也好叫老伽藍你知,貧僧乃南海隱修清凈禪師之徒,修的是佛門妙法,煉得是降魔手段。曾壓過自在佛子神秀僧,也令諸魔在前不敢言。吾有神通,可喚甘霖涌金銀,吾有一寶,可收神魔百萬軍。”
話未說完,也漸學起裝蒜活的陶大真人,忽而抬手施法。
先喚來甘霖將遭災的靈庭城洗練干凈,又隨手搬來金山銀山放在城中。
繼而解下腰間布袋,倏忽將整座靈庭城連帶著城中百姓與伽藍護法神一道,都裝了進去。
半息后,便都放出。
城中百姓皆是一臉不敢置信,好似遇了什么天大的神跡。
此時,眾人才又聽那無垢佛子問那老僧道:
“老伽藍你再瞧,那惡人國,貧僧去得去不得?”
“去得去得!”
原本還滿是悲憫愁苦的老僧官,此刻終是露出笑容,連連應道。
老伽藍無法力,但好歹是位神靈。
眼力尚在,陶潛這么一自夸,一顯圣,頓時他便曉得這佛子來頭巨大。
“這佛子身具神妙法體,內外如一,神通無雙,那布袋寶貝更是玄妙,令我有種跪拜之心。”
“若由他來,許真能滅了那惡人國去。”
“若能成,老朽我縱灰飛煙滅也甘愿。”
念頭一定,這老伽藍卻并未立刻開那方便之門。
而是又施一禮,傳音問陶潛道:
“佛子可知這錢塘省,乃是魔佛寺統治。”
“惡人國也好,其他怪相孽地也好,皆是魔佛一面,關乎這佛國根基。”
“若佛子覆滅了此國,雖傷不得魔佛諸僧,但冥冥之中,卻也有些感應,生出些阻礙來。”
“如此,魔佛寺的幾位羅漢只怕要心生不滿。”
陶潛聞言,即刻便笑了笑,而后斬釘截鐵回道。
“貧僧曉得。”
“老伽藍不必擔憂,莫說只一惡人國,其余孽地貧僧亦打算滅了去。”
“亦有妙計,使得那幾位羅漢奈何不得我。”
聽得陶潛這般說,老僧官自是再不猶豫。
心生歡喜,一張蒼老臉龐笑作一團,盤坐下來,周身頓放出佛光。
軀體隱沒,竟是漸化作一道金色門戶。
門后,赫然是個瞧不真切的秘境小國。
陶潛也不耽擱,與云容交代一番,言道:“去去就回”。
而后便閃身挪移進去。
他剛一走,眾人似有所覺,又齊齊往那數千血瓦軍看去。
原來不知何時起,那些哀嚎聲俱都停歇,數千個曉得些邪術的禽獸僧兵,數百引氣煉氣,數十筑基,以及為首那蛻凡境的法照邪僧,皆受不住業火焚燒,全部化作一灘膿水,死了個干凈。
靈庭城百姓見此也咂舌,面露爽快之色,暗自道:“好,殺得好,若修佛的和尚對待惡人都有這種殺性,這佛倒是也可敬一敬。”
陶潛自是不知曉城中百姓們的樸素念頭,此時他正環視周遭。
初聞惡人國三字,還以為是處混亂不堪、腥臭難當的地界。
可映入陶潛眸中的,卻是一座瞧來很是繁華的城池,城外四面八方皆是昏昏沉沉、清濁不已的霧氣,內里有光影虹彩涌動,似在孕育著更多的物事。
陶潛站在城中,只見得酒樓歌館、彩鋪茶坊應有盡有,似在舉辦某種節日,三街六市掛滿花燈,人流往來,好不熱鬧。
只看這景,會認為這是太平年月某個南方華城。
再去看這城中諸人,不論男女老少,竟個個面色平和,毫無惡態。
不待陶潛作甚,因他降臨時有些動靜,此刻耳邊便傳來咋呼聲。
“快看,又來一個新人。”
“開飯咯,快,送上臺去。”
“好俊俏的和尚,莫非又是來降魔的佛子?”
“哪有那般多找死的佛子,多半是個邪淫采花僧,此等惡人,又香又臭,倒也有些嚼頭。”
“也不知是凡民還是修士?惡到何種程度?能否助力密迦大師踏足第五層去?”
說話間,五六個豪女壯漢笑嘻嘻擁來。
七嘴八舌問他是否修士,是否來降魔的?
陶潛搖頭,古怪一笑回道:
“只通曉些法術,引過源氣,不曾煉氣。”
“在外得罪了大仇家,走投無路,便來投惡人國。”
“諸位皆是前輩,還請多指教。”
這話說完,頓時滿街人潮都喜,也不捆他,只是推拒著他往城中深處去。
那里,有兩棟硬生生從地底長出來的建筑,最是引人注目。
其一,乃是座斑駁不堪,沁滿污濁血色的琉璃宮樓,有共計十八層,高聳入云,恢弘巍峨。
其二,則是一座冰冷石臺,臺高十丈,其上有一面古鏡,向東懸掛,上橫七字:孽鏡臺前無好人。
此刻那宮樓高臺前,已聚滿人群。
只留出一條通道,讓新來的惡人上去。
陶潛被擁著推過去時,前頭已有一人沿著石階上去,站定那孽鏡之前。
那人也是個頗為俊俏的年輕男子,可站到那鏡前,頓見得黑光涌動,這男子一生惡跡便開始一幕幕閃現出來。
其更是身魂分離,魂魄本相頓時顯露,赫然是一團長滿了肉柱觸手、流淌腥黃粘液的惡心肉塊。
照影結束,其異化魂魄被扯入鏡中。
下一刻!
黑光大爆,一絲一縷黑氣涌出孽鏡,城中每一人都分潤到了一絲。
有粗有細,長短不一。
大部分,皆涌向那琉璃宮樓,被內里近千道身影吞了去。
從第一層起至第四層,皆有修士。
一層最多,瞧來大半為引氣煉氣境,往后人數依次遞減,但修為卻愈加高。
其中盤坐在最高處的,竟也是個年輕僧人。只下半身著袈裟,軀體雄壯,面目粗狂,生有三頭六臂,周身環繞共計九朵幽藍魔焰,一看就是尊大魔。
陶潛打量時,耳邊傳來那幾個豪女壯漢充滿惡意的解說。
幾人互相拆臺,倒讓陶潛曉得此間布置:
簡而言之,惡人國孕出不久,暫時只有這一座“孽鏡城”存在。
要入此國此城,其實不止哪一種途徑。
畢竟是怪相孽地,在整個錢塘都有門戶秘徑,只是都無守門神靈之類。
有些惡人,甚至是被強行攝入進來的。
如今城中已有惡人約數萬,多數為凡人,或是只通曉一兩手邪術連引氣都沒有的不入流修士。
有近千修士,達到引氣境就可入住那座琉璃宮樓,內里可以修煉,更有諸般享受。
越往高處,好處越多。
目前惡人國最強者,是個喚作密迦大師的邪僧。
據傳本是含山寺的真傳,背叛師門后,雖得了尸毗羅漢賞賜,修為接近極樂之境,但異化隨之加重,在外界必要身死道消,當場暴斃,是以不得不避世惡人國之中。
每每有新人來,都要在孽鏡臺前走一遭,照出魂魄本相,質押于鏡中,一生惡念也將被國民分食。
完成這些,才算真正成為“惡人國之民”。
也便是說,這里的數萬人俱都是惡跡斑斑,毫無人性的禽獸,要么是在外無有生路,要么是承受不住異化,不得不來。
孽鏡回照時,臺下諸人還會對新人們的一生惡跡進行評價。
就如此時,諸多聲音鉆入陶潛耳中:
“咦,這小子有些意思,本是乞兒,被一富戶收為義子,幼時隱藏得極好,待及冠后偶得一卷《采陰術》,立刻原形畢露,下藥奸了家中十幾位女眷不說,事情敗露后,竟動手將義父連同全家一起殺個干凈…此人惡念最香,合該入我們惡人國。”
“這對夫妻也不錯,男的禽獸,女的浪蕩,合伙開了個黑店,賣些包子,坑殺過路人這些尚算不得什么,更兼了販嬰的買賣,這倒稱得上是喪盡天良了,要不是沒修什么法術,應當入惡人樓去啊。”
“還是這位將軍的惡念最美味,魂中只有一個殺,幼時殺些家禽小獸,長大殺了父母親人,投軍殺同僚,殺敵軍,瘋勁上來連自己妻兒都不放過,也不知是其本性如此,還是修了那一卷《殺心訣》所致…哇,直接就上了第三層,果然強橫。”
“輪到你了俏和尚,快些給我們瞧瞧你的生平。”
“說什么得罪大仇家,想來是采花作惡太多,終究走投無路了吧。”
“快些上去,今日就剩伱一個了。”
“密迦大師只差一個玉階就能踏足第五層,說不定缺的就是你的惡念,若成了,密迦大師必會賞你。”
隨著一陣推搡,不知何時起,已是面無表情的陶潛,緩緩走上了所謂的孽鏡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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