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之前。
興安府城北面八十余里的一處山林。
“…首領,梁國騎兵突然出現,大祿和那些勇士全都死了。我怕被梁人發現,等他們走了之后才能回來。現在梁國騎兵應該進了那座城,看起來沒有往這里走的想法。”
一名身姿矯健的蠻人站在樹下,望著面無表情的獵驕靡,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畏懼的神情。
軍須靡擺擺手讓他離去,繼而對獵驕靡說道:“想不到梁國那個年輕侯爺竟然能預測到首領的第一步計劃。”
獵驕靡凝望著南方的夜幕,沉聲道:“看來南朝的榮華富貴沒有讓他迷失心志,提前察覺到我的想法也算對得起他以前那些年的軍功,我只是很失望大祿沒有將那些騎兵帶到這里來。”
軍須靡打量著四周嚴陣以待的堅昆部勇士,不禁輕聲嘆息。
在南朝內應的協助下,獵驕靡親率族人攻下九里關,憑此徹底收服其他較大部落的首領,讓他們交出一部分族人勇士,在大祿的率領下突襲興安府城。
獵驕靡外表粗獷然而心思深沉,即便是取得一場大勝之后也沒有飄飄然。在他的計劃中大祿帶著將近兩千人先去攻城,倘若能夠順利拿下,他再帶著主力前去接收戰果。如果梁軍援兵及時趕來,大祿的第二個任務便是將那些援兵引到此處。
數千勇士早已準備妥當,只等敵人鉆進口袋。
然而沒有想到將近兩千人竟然有去無回。
獵驕靡語調漠然,緩緩道:“如果南人內應給的消息不假,那么裴越和京軍主力應該還在化州境內,出現在興安府城的援軍肯定是藏鋒衛。這支騎兵的實力果然強大,如果我能在荒原上吃掉它,梁國朝廷是否還敢小覷我們?”
軍須靡連忙道:“首領的意思是?”
獵驕靡壓下心中那股躁郁,吐出一口濁氣道:“將九里關內有用的東西都帶走,馬上返回荒原。”
軍須靡點頭應下,略顯擔憂地道:“首領,一千七百人竟然一個都沒回來,我擔心那幾個大頭領會…”
“會什么?”獵驕靡嘴角微微勾起,不屑地冷笑道:“當時是他們爭著鬧著要去興安府城搶東西,我從始至終只是給他們講了講府城的富庶。再者,如今他們的實力削弱不少,還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吵鬧?”
他轉身向北面走去,留下最后一句話:“將來荒原上只需要堅昆這兩個字存在。”
軍須靡神情復雜,心中有欣慰亦有震驚。
當此時,夜色漆黑如墨,正是一天當中最黑暗的時刻。
日升月落,人間蒼茫。
全殲蠻人的喜悅和興奮逐漸褪去,悲傷和迷茫充斥在興安府城內的每一處角落,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似濃墨一般化不開的哀絕之氣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這座承平數十年的城池為了避免出現最壞的結局,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知府方巡身受重傷,至今還在搶救之中,他從京都帶來的兩名心腹幕僚,李征死于蠻人之手,黃宗玉被嚇破了膽子,直到午后才稍微鎮定一些。府衙的三班差役陣亡大半,招募而來的一千兵勇死傷超過七百,若非方巡身先士卒始終沒有后退一步,而且戰事的中期便有城內百姓主動走上城墻擋住他們的后路,這些兵勇或許早已潰散。
經過府衙書吏的統計,昨夜城內戰死的兵勇、護院、差役、民夫和自愿上城的百姓超過一千六百人,傷者更是超過三千。
這樣一支看起來不倫不類的隊伍,竟然能擋住一千多蠻人的沖擊,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那些富商大戶不需要府衙打招呼,破天荒地拿出銀子撫恤死傷,是以城內并未出現戰后的騷亂,大體上還能維持平和。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那位粗魯豪壯的副指揮使帶著三千騎兵駐扎在此。
夕陽西斜之時,藏鋒衛主力抵達興安府城。
陳顯達率領一隊騎兵出城迎接,相見之后便將自己知道的情況悉數道來。
裴越平靜地問道:“也就是說,在你到達府城的那一刻,蠻人騎兵便拋下城上的族人不管不顧,直接掉頭逃跑?”
陳顯達摸了摸腦門,賠著笑道:“侯爺,蠻人看到咱們的騎兵就逃跑,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另一邊的韋睿皺眉道:“蠻人敢以半數兵力襲擊哥舒意的大軍,而且這段時間很多次小型戰事都足以證明他們的悍不畏死,怎會在見到你的瞬間馬上就跑?就算要跑,他們肯定也會接應城上的步卒,然后邊打邊撤。”
陳顯達仿佛突然間醒悟過來,用力拍了一下大腿道:“難怪出發之前侯爺叮囑卑職,若是真的在這里發現蠻人,一旦他們逃跑的話不能追擊過深。”
孟龍符淡淡道:“所以你昨晚將侯爺的叮囑忘得一干二凈?”
陳顯達尷尬地笑著,小心翼翼地看向裴越道:“侯爺,卑職不是忘了,是因為那些蠻人跑得太慢,才十余里就被咱們圍住。”
裴越并未責備他,話鋒一轉問道:“許默他們怎么樣?”
陳顯達臉上的笑容凝結,遲疑道:“陣亡十一人,剩下的基本帶傷,萬幸大部分都是輕傷。許默的傷勢很重,郎中診治過后說能保住性命,但是需要休養很長時間。侯爺,卑職已經核實過,府城能在卑職到來之前守住,許默和侯府的親衛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
裴越輕嘆道:“那是他們該做的事情,人在何處?”
陳顯達道:“就在西城一處宅子里,侯爺放心,卑職已經調了一百精銳守著那里,不讓外人打擾。”
裴越微微頷首,正準備先去看看,卻聽陳顯達道:“侯爺,許默讓卑職轉達,等你來到府城之后,懇請你先去見見知府方巡。”
“方巡?”
“侯爺是否還記得,當初就是此人和那個孫大成一唱一和,想要說動陛下強收侯爺的祥云號。不過許默對這位方知府很是敬重,而且根據卑職打探的結果來看,方巡在這次守衛府城的戰事中表現得不錯,只是身受重傷已經奄奄一息。”
裴越心中微微一動,他雖然戲言自己記性不好,可也不至于連這種大事都能忘記,更何況當初是洛庭幫他擋住災禍,繼而促成后來他和洛庭之間心照不宣的合作。
沉吟片刻后,他點頭道:“那便先去府衙。”
方巡及親眷的住處位于府衙后面,因為城內正處于戰后的恢復期,所以府衙內的書吏官差幾乎都不在,裴越一路行來暢通無阻,直到來至后宅的儀門前,才看見府衙的幾位佐貳官。
見禮之后,裴越道明來意,眾人連忙將他請入后宅。
臥房內,兩名郎中面色惶恐,不斷地搖頭,其中一人對裴越說道:“啟稟侯爺,府尊大人傷勢過重,且耽誤了太久時間。草民已經竭盡全力,只是…請侯爺恕罪。”
兩人同時跪下。
裴越擺擺手道:“你們先留在這里,其他人都出去。”
“不…裴侯,讓他們也出去罷。”
床上躺著的方巡艱難開口,聲音已經非常微弱。
裴越抬眼望去,只見這個中年人面色慘白如紙,再無當年的意氣風發。
凝視片刻后,他緩緩點頭道:“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