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中山侯府,后宅正房。
“少爺,那個箱子里是帶毛的衣服,里面還有兩件狼皮褥子,晚上睡覺時蓋著,跟躺在火炕上差不多。這個小一些的箱子里裝著的是少爺常用的東西,備了一罐雨前清茶,紙筆硯臺齊全。還有沁園那邊送來的幾壺上品破陣子,都用瓷實的罐子裝著,外面又包了一層軟布,不擔心磕磕碰碰。”
裴越聽著身旁女子不同以往的絮絮叨叨,不由得失笑道:“疏月,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游玩山水。莫非你聽錯了,以為我要帶你去外面度蜜月?”
林疏月紅著臉吐了吐舌頭,卻寸步不讓地說道:“少爺,疏月只是幫忙收拾,這些東西都是兩位姐姐準備的,莫非少爺不愿帶著?對了,前面那個箱子里是家中準備的藥材,各種傷藥都有,里面還有一根百年人參,是廣平侯府派人送來的。”
裴越笑瞇瞇地望著那兩位正宮娘娘,隨后親昵地握一下林疏月的手掌,口中卻不容置疑地說道:“衣服和藥材帶著,其他便罷了。若是行軍途中還優哉游哉地喝著雨前清茶,你們讓下面的士卒怎么看待我這個主帥?”
林疏月微微嘟嘴,葉七便微笑道:“疏月,都聽老爺的。”
裴越只覺胳膊上泛起一陣雞皮疙瘩,狐疑地望著笑意盈眸的葉七。
不待對方開口,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伱如今是正兒八經的侯夫人,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冒險。”
葉七置若罔聞地道:“這可不能由你一言決之。你不是經常說,家中不像外面,不必學著那些臭規矩,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商量著來。你這次要深入荒原,面對的敵人不僅是蠻族,還有特別惡劣的天時,我不跟著去她們怎能安心?”
裴越苦笑道:“岳丈在朝堂上不說得兇險一些,這樁差事也落不到你夫君頭上。”
葉七白了他一眼,顯然不相信他的言辭,直白地道:“若是贊成我隨夫君北行,請舉手。”
她當先舉起右手,谷蓁眨了眨溫柔的笑眼,隨后也舉起了手。
林疏月小心翼翼地看著裴越,見他并不反對這種新奇的方式,便慢騰騰地伸出右手,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便看見當初裴寧送她的白玉手鐲。
“我也贊成!”
桃花蹦蹦跳跳地從廂房中跑來,將兩只手高高舉起,惹得眾人輕笑不已。
裴越屈指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板著臉道:“你就算把兩只腳都舉起來也不行。”
他轉頭望著葉七,正色道:“如果你不留在都中,這一大家子讓我怎么放心?前院那個頂尖刺客雖然耳聰目明,可他不能踏入后宅一步,再者馮毅此番隨我出征,府中兩支護衛也需要人掌著。葉七,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但是你應該相信你夫君的能力。”
“好了好了,真啰嗦。”葉七無奈地皺了皺鼻子,隨后看了一眼今日格外沉默的谷蓁,柔聲道:“你不去廣平侯府辭行?”
這幾天裴越忙著安排各種事務,即便如此依然抽空去了一趟定國府,同裴寧和裴城吃了一頓便飯,至于被裴寧拘在府中的裴云,他壓根懶得理會。
但他沒有去找過谷梁。
就連憨厚懵懂的桃花都察覺到一絲不妥,是以連忙收斂笑容。
裴越心中輕嘆,邁步走到谷蓁身邊,牽起她的手道:“自然要去,原本就想著今日帶你們一起過去,拜會岳丈岳母然后辭行。再者,岳丈送來的人參不知道藏了多少年,咱們要是不去道謝,說不定谷范那家伙會怎么編排我呢。”
谷蓁的容顏仿佛剎那間明亮起來,她雖然不相信父親和裴越之間會出現矛盾,但這段時間裴越的反應確實讓她心中不安。此刻聽到裴越平靜溫和的語氣,她不禁柔婉地說道:“相公,家中已經備好禮物了。”
裴越笑道:“好,看來蓁兒姐姐等急了,咱們這就出發。”
谷蓁忍不住伸手在他腰間軟肉上輕輕擰了一下。
談笑間坐上馬車出府,兩家雖然不在同一座坊內,但是距離不算太遠,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便來到廣平侯府。
三架寶蓋珠纓車徑直從側門駛入后宅,裴越則獨自前往谷梁日常待客的書房。
這一次谷范并不在場,想來是谷梁有意為之。
見禮入座之后,谷梁凝望著裴越的面龐,許久不曾開口。
裴越面色如常地說道:“岳丈,若論相貌英俊,我真的比不上四哥。”
谷梁卻沒有像以往那樣順勢打趣兩句,略顯嚴肅地問道:“你心中可有埋怨過我?”
裴越知道他指的是前幾日在御書房中的軍議上,谷梁強力促成他領軍北行的事情。既然對方開門見山,裴越便收起玩笑的心思,搖頭道:“不曾。”
谷梁正色道:“就算我不出面,這次領軍主帥也必然是你。”
裴越道:“我明白,正因如此,我更不會埋怨岳丈。這些年在朝中看多了爾虞我詐,如果連岳丈對我的照顧和愛護都看不出來,那我豈不是天下第一等蠢貨?只是…”
言猶未盡。
谷梁便接著說道:“只是你認為陛下在行險,趁著北疆戰事將你和藏鋒衛調開,以便讓某些人可以嘗試著邁出那一步,就像他以前做過的那些事一樣。”
裴越嘆道:“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那樣做。”
谷梁卻道:“我更不明白你為何要抗拒。”
裴越面露迷茫之色。
谷梁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一聲嘆息后,幽幽道:“越哥兒,你難道忘了當時在這間書房里,我們商議的那些策略?”
裴越怔住。
仿若一道閃電照亮腦海中的思緒,回憶洶涌襲來。
插手儲君之爭、挑動各方勢力內斗、逼迫王平章出手、為祁陽公主一脈和廣平侯府報仇雪恨。
谷梁神色復雜地說道:“這幾個月你做得很好,甚至就算是我親自籌謀,也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但是有句話叫旁觀者清,在我配合和輔助你的過程中,我發現你經常會陷入一種搖擺不定的狀態中。你的行事風格依舊凌厲果決,然而心思卻不斷變得柔軟,我不知是否成婚之后的溫柔鄉讓你有了這樣的改變,只知在眼下這個一觸即發的時刻,這種柔軟很可能會讓你陷入絕境。”
裴越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他抬頭望著谷梁,從他眼中感知到真切的關心,思忖之后坦承道:“岳丈,其實你我都知道這是為什么。”
谷梁心中稍有遲疑,但仍舊直白地問道:“不想殺陛下?”
“不想。”裴越很快便給出答復,隨后又補充道:“弒君的罪名誰都承擔不起。”
只是他自己都未必相信這個理由。
問題在于很多事情沒法解釋,他沒有經歷在定國府中十三載生不如死的歲月,只能從記憶的碎片里勉強感知,故而當初不能無視裴寧而手刃裴戎和李氏。他不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無法像陳希之那樣對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有著痛徹心扉的恨意。
平心而論,除了去年年末那段不算陰狠的打壓之外,開平帝對他這個庶子出身的新貴委實器重和信賴,甚至要超過當年的王平章和沈默云,也給了他常人不敢想象的地位和榮光。
想到這兒,裴越面露苦澀地道:“我知道他做過什么事,但是我并不希望他糊里糊涂地死了。岳丈,也許這就是虛偽吧。”
然而谷梁卻搖頭道:“不,這不是虛偽。”
他頓了一頓,又道:“盛端明說你有赤子之心,我覺得這個評價很中肯。”
裴越輕嘆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只是不知該如何描述心里的感受。”
谷梁凝重的神色漸漸舒緩開來,繼而露出一抹微笑道:“如果你沒有這樣的躊躇,我又怎會放心將蓁兒嫁給你?越哥兒,你只需要記住一點,是陛下千方百計讓你去解決北方的蠻族,而非你刻意想要避開這潭渾水。”
裴越心中猛然一震,不敢置信地道:“難道蠻族崛起并非王平章的手筆?”
“是又如何?”谷梁唇邊泛起冷笑,搖頭道:“但是他的確老了,自以為和曲江的做戲能瞞過陛下。這等微末伎倆連我這種粗人都瞞不過,又怎能騙得了陛下?越哥兒,你莫要學那些腐儒傷春悲秋,更不可小瞧咱們這位陛下。”
裴越喃喃道:“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不過是太液池畔垂釣,冷眼旁觀眾生。”谷梁似乎是想到一些陳年舊事,略顯意興闌珊地說道:“你釣的只是二皇子那樣的笨人,陛下要看的卻是所有人的心意,一舉勾出所有躲在暗處的蟲子,還大梁一個朗朗乾坤。”
“然后鐵騎南下,收復故土河山。”
谷梁語調低沉地給出了結論。
裴越有些擔心地說道:“岳丈,您在都中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一切小心為上。”
“我知道。”谷梁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頭,關切地道:“此去北疆千萬里,途中危險重重,不比京都輕松,你一定要謹慎再謹慎。”
裴越起身一禮,恭敬地道:“小婿謹記在心。”
開平七年,四月初九日。
虹始見。
一等中山侯、京軍虎威大營主帥裴越親領藏鋒衛萬余騎兵,先行離京,奔赴北疆。
是日,開平帝站在宮墻之上眺望北方,眸光之中波瀾漸起。
周遭宮人鴉雀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然昏黃時,站在皇帝身后的鑾儀衛副指揮使陳安躬身道:“陛下,快入夜了,是否回宮歇息?”
“陳安。”
“臣在。”
“你覺得朕是一個怎樣的皇帝?”
陳安目瞪口呆,顫顫不能言。
開平帝灑然一笑,轉身走下宮墻,步伐從容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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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