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蒲圻城。
欽差行轅之內,氣氛略顯緊張,書吏們行走時無不放輕腳步,唯恐驚擾到里面那位心情不爽的大人。
“簡直豈有此理!”
正堂內,歷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東府參政韓公端冷聲斥道,眉宇間頗為罕見地流露出幾分真切的怒意。
“參政息怒,這不過是南朝的拖字訣,以為用這種水磨功夫就能茍延殘喘。”另一邊,鎮南大營主帥、鞏城侯郭興溫言勸解,實際上他的臉色也算不上平靜。
從去年十二月初開啟兩朝談判,迄今已經四個月,除去年節期間的停歇和南周使團往來耗費的時間,將近三個月里雙方一共展開十二次談判。在這段時間里兩朝邊境上并不太平,時常會有小規模的戰斗發生,但基本以大梁獲勝而告終,故此南周使團在談判桌上的姿態愈發謙卑。
如今天滄江南岸江陵城由一等保定伯蔡遷駐守,城內大軍六萬。
漢陽城由懷遠將軍谷節駐守,城內守軍三萬。
三座輔城各有精兵良將,守軍六千至一萬不等。
再加上裴越在離去之前,叮囑郭興在江陵城西南、漢陽城東南各自依靠地勢建立一座臨時軍寨,分別駐軍一萬人,因而大梁在天滄江南岸共有兵力十三萬余。
在南周五峰水師受到重創之后,大梁定州水師已經完全掌控以江陵城為核心的兩百余里水域,是以糧草軍械的供應沒有問題。若非去年欽州旱災嚴重,以大梁南境五州的底蘊和財力,足以支撐二十萬大軍跨過天滄江,對南周保持壓倒性的優勢。
當然,如今的情況依舊讓南周朝廷困苦不堪,他們只能在談判桌上陪著笑臉盡力拖延,一方面是想盡量守住談判的底線,另一方面則是賭北梁不敢發動真正的國戰,同時斷定韓公端并非裴越那樣的殺神,一言不合就敢挑起十余萬人的大戰。
談判的內容浩繁復雜,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共分三條,第一條自然是南周賠償大梁在這場戰事中的損失,經過無比艱辛的扯皮和爭吵后,南周朝廷同意賠償大梁白銀兩千三百萬兩。
據說這一條達成后,南周鎮國公方謝曉在國內的名聲徹底跌到谷底,曾經風光無兩的平江方家幾近于無人問津。拒北侯冼春秋趁此機會逐步掌握軍機處大權,三十余年來首次壓過對方。
第二條是從開平七年開始,南周每年向大梁上貢歲幣白銀五十萬兩。相較于第一條,第二條的談判稍微輕松一些,最終在開平帝的允許下,韓公端接受了對方的懇求,去掉裴越定下的兩朝結為兄弟之邦的要求。
開平帝顯然無法理解裴越從前世帶來的某種古怪趣味,在他看來所謂兄弟之邦沒有任何意義,遠遠不如讓南朝痛痛快快掏銀子來得更加實惠。
問題出在第三條上,裴越當初留下的囑咐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確定天滄江南岸江陵城至漢陽城一帶疆域的歸屬。
南周那邊已經換了四位談判正使,但是始終不敢在這一條上松口。到最后那些人已經修煉到唾面自干的程度,雖說不敢讓北梁將那幾座城池還回來,卻堅持暫時擱置的口吻。無論韓公端如何訓斥,甚至其他官員破口大罵,南周使臣都能泰然面對。
今日上午,第十三次談判結束,局勢依舊僵在那兒,南周使臣表明已經籌措兩千三百五十萬兩白銀,只等雙方簽訂盟約就會派人送至江陵城,由韓公端當面接收,然后大梁除去保留必要的守軍之外,其余兵力退回北岸,同時不再襲擾南周邊境。
至于南岸疆域的歸屬權,依舊是暫時擱置。
這便是韓公端罕見發怒的原因,他抬頭望著鞏城侯郭興,神情沉重地說道:“侯爺,本官認為南朝這是在故意拖延。”
“故意?”
“裴侯當初定下這一條,為的是將來能夠在大義上占據優勢。但是南朝的情況完全不同,如果他們在意這些的話,便不會在兩朝聯姻時毀約偷襲。如今他們堅持不肯在這件事上讓步,本官總覺得有些不妥。”
聽完韓公端的分析,郭興亦皺起眉頭,隨后不解地道:“可是他們拖延下去又有什么意義?承北大營和寧國大營損失慘重,南朝實力最強的邊軍只有臨江大營保持完整。若非陛下不愿窮兵黷武讓西吳坐收漁人之利,我們完全可以一路南下強行進攻。即便我們不能傾盡全力一戰而勝,南朝也沒有能力反攻。”
韓公端嘆道:“話雖如此,和談卻不能再拖下去了。”
郭興戎馬半生自然不懼戰事,但也知道如今朝廷正在解決北疆的蠻族之患,必然不會允許南邊擅啟大戰,便沉吟道:“參政,依我之見還是要繼續保持在邊境上的壓力,同時派出大量細作在南朝境內散步謠言,重點在于挑撥主戰派和主和派的關系,以及夸大方謝曉與冼春秋之間的斗爭。”
韓公端頷首道:“如此可為正道。軍務便由侯爺主持,其他事本官會讓臺閣密探予以協助。”
兩人商議妥當后便分頭辦事,韓公端只能暫且按下心中那抹不安,將精力悉數投入到對南周的施壓之中。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建安城外,碧湖之畔,一抹纖瘦的身影倚在闌干之旁,手中握著一封書信,仔仔細細地看著上面每一個字。
“見過三少爺。”
侍女們溫婉的嗓音驚醒少女,她扭頭看向面帶微笑的徐熙,將書信收了起來,柔聲道:“三哥來了。”
徐熙裝作沒有看見她的動作,先是打量一番周遭的景色,溫和地道:“父親讓我過來看看,你在這邊住得是否舒心,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事。”
徐初容請他入座,待侍女奉茶之后,悠悠道:“這里一切都好,有勞爹爹和三哥掛懷。”
徐熙佯怒道:“這叫什么話?從小到大,我何時不是將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心中卻輕輕一嘆,自從去年小妹回來之后,家中的氛圍便呈現一種極其古怪的狀態,故而開春之后徐初容主動出府,在碧湖邊這座別院里住了下來。如此并不意味著她遠離紅塵,相反憑借掌握與北面某人的聯系渠道,徐初容正在一步步發展自己的勢力,同時也走進那些與清河徐氏關系親近的世族家主的視線。
當然,她依舊用的是徐徽言的名義,對此南周首輔沒有反對,不知是出于心中的那抹愧疚,還是另有所想。
徐初容臉上的笑容真誠了些,輕聲道:“三哥,朝中近來斗得那么激烈,你怎么還有閑情雅致來小妹這兒?”
徐熙嘆道:“父親左右為難,所以讓我來問問小妹的想法。”
徐初容眸中浮現驚詫之色,緩緩道:“三哥莫非是拿小妹逗趣?”
徐熙搖搖頭,正色道:“伱知道我從來不會在大事上任性。如今和談進入最重要的階段,朝中有人認為可以繼續拖延下去,只要拖過今年,我朝能夠大致恢復元氣,就算拿不回江陵和漢陽,也不必畏懼邊境上的梁軍,到時候甚至可以免去那筆賠償北梁的銀子。亦有人持相反的意見,兩邊斗得不可開交,父親身為首輔不便輕易發表意見,目前尚在遲疑之中。”
徐初容微微頷首,隨即平靜地道:“三哥,現在已是四月初,你覺得北梁還會愿意繼續拖下去嗎?此事主動權不在我朝手中,一旦徹底激怒對方,邊境定有兵戎之患。”
徐熙思忖道:“陛下對此心知肚明,只是北梁目前應該沒有發動國戰的余力,除非他們不顧一切孤注一擲,但是北梁皇帝應該不至于如此魯莽。父親知道你…咳咳,知道你和北面有聯系,所以想問問你對此事的看法。”
他覺得說出這番話很艱難,因為不可避免要牽扯到去年坐視徐初容身陷險境、甚至將她和清河公主當成誘餌的往事。
徐初容卻仿佛毫不在意,風輕云淡地說道:“三哥,如果我們不盡快促成和談,大周或許就要亡國了。”
徐熙微微一愣。
徐初容繼續說道:“裴越短時間內不會再次南下,但是他對北梁邊軍的安排非常妥當,如果和談無法順利結束,最短兩個月之內,北梁留在南岸的十余萬大軍就會發起數不勝數的劫掠之戰。朝中那些大人物只想著北梁沒有余力,卻沒考慮過我朝處于內憂外患之中,早就走到極其危險的崩潰邊緣。”
她轉頭望向碧波千頃的湖面,緩緩道:“和談達成,陛下和爹爹才有余力解決朝中的問題,無論是盡快肅清軍中的無能之輩,還是推行爹爹此前擬定的清丈田畝之策,都需要一個安定平穩的環境。連兩千多萬兩白銀都能送出去,那片疆域名義上的歸屬權又算什么?兩國相爭,最終看的是誰的拳頭更硬,在實力不夠之前,委曲求全伏低做小才是正道。”
徐熙面色凝重,卻又感慨萬千,起身道:“我明白了,多謝小妹不吝賜教。”
“三哥,其實這些道理對于陛下和爹爹來說不難看透,爹爹讓你來只是想確認一件事罷了。”
徐初容的語氣漸漸淡了下來。
徐熙略顯尷尬,遲疑不語。
“我只知道裴越短時間不會南下,但他已經順利度過北梁皇帝的信任危機,所以這對陛下不是一個好消息,但是對于爹爹來說,未必就是一個壞消息。”徐初容眨了眨眼,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徐熙不解其意,遂微笑道:“好,我會如實告知父親。”
待他告辭離去之后,徐初容轉身走到湖畔,眺望著北方澄凈的天空,輕聲自語道:“和談達成,想必你會很開心吧?”
腦海中浮現裴越總是將她當成小女孩的目光,徐初容撇了撇嘴,白皙的右手輕輕攥緊成拳,在面前象征性地揮了一下。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封密信的內容,又道:“雖然我很想看到你狼狽的模樣,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可別將小命送給那些荒原上的蠻人。”
南周慶元十三年,十七歲的徐初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身量高挑纖瘦,眉眼顧盼生姿,宛如一株天然風流的芙蓉。
格外動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