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用茶。”
裴越將茶盞推至錢冰面前,面色沉穩淡然。
錢冰愈發覺得敬佩,道謝之后不由得坐直身軀,猶如當年他初入臺閣面見沈默云那般。
裴越不問緣由,干脆利落地答應他的請求,如此膽氣相當罕見。要知道他絕對稱不上身家清白,此前身為臺閣九大主事之一,心里不知藏著多少秘密,而且極有可能是奉他人之命假意投效,畢竟史書上類似的用間不在少數。
“侯爺胸懷寬廣,小人自愧不如。”錢冰由衷地說道。
裴越眨眨眼睛,笑道:“錢兄弟,你先別將我捧得太高。像你這樣的頂尖刺客主動來投,我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我不知道你有怎樣的苦衷,也不明白沈大人怎會放伱走,我只知道若是今夜讓你離開,等于是放任煮熟片好的鴨子飛了。”
這個理由顯然無法說服錢冰,正常人在面對這樣古怪的狀況,一般都會先打探清楚再做決定。好在他和裴越在南周境內有過非常默契且成功的合作,對這位年輕權貴的性情有所了解,于是耐心地等待后文。
裴越繼續說道:“你初來乍到總不能太勞累,我打算讓你在我的部屬中選一些好苗子,教教他們那些在暗處特別有用的小手段。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頂尖刺客,我相信一個頂尖的刺客肯定也擅長保護他人,只不知錢兄弟意下如何?”
錢冰訝然,怎么事情的進展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樣?
裴越忍俊不禁道:“莫非錢兄弟以為,你表明來意且我應允之后,便會讓你進入我身邊的核心圈子,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盡皆交予你手?”
這番話直白且不太委婉,錢冰聽完后卻無怨望之色,只是搖頭苦笑道:“侯爺教訓得是,我自己鉆進死胡同了。”
經過裴越一番從容不迫的點撥,他立刻反應過來。
就算他今夜投效并非居心不良,裴越也不可能讓他知道自身的秘密,至少短時間內不會。
不問青紅皂白便和盤托出,那不叫信任而叫愚蠢。
裴越若是那樣單純的人,怎會擁有如今的權勢和地位?
望著錢冰漸漸平靜的面容,裴越溫和地說道:“你現在應該明白我對此事的看法,所以若不介意的話,不妨說說為何要離開臺閣。”
錢冰沉默片刻后緩緩說道:“臺閣九位主事,除了我和那位負責監察內務的中部主事之外,其他七人如今都盯著右令斗的位置。自從仁宣五年以后,這個職位一直虛設,沈大人獨掌權柄。這么多年大家相安無事,是因為沈大人能夠最大程度地一碗水端平,且沒有用右令斗的官職誘惑下面的主事。”
裴越目光微微一凝,說道:“以前他不提,那些人也不會去爭,因為陛下只信任沈大人。”
錢冰頷首道:“正是如此,但不提不代表他們不想。”
裴越對此深以為然,有人的地方便免不了相爭,其實就算是他身邊又何嘗少了這種狀況?無論是以戚閔和王勇為代表的商號管理層,還是北營韋睿、秦賢和唐臨汾這三位指揮使,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競爭的苗頭。
只不過裴越的勢力目前還處于最團結的草創期,而且他一貫以來極其強勢,所以這種苗頭被限制在一個溫和與友善的范圍內。
錢冰一言道出太史臺閣目前內部的狀況,也點明一個波詭云譎的事實,那就是沈默云對臺閣的控制力度正在下降。
裴越不解地問道:“像荊楚和藺甲這些人,皆是沈大人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他們怎會違逆沈大人的心意,突然開始爭奪起那個佐貳官的位置?”
錢冰搖頭道:“小人不知。”
他稍稍停頓之后,仿佛下定決心般說道:“根據小人的猜測,這是因為陛下不希望臺閣繼續握在沈大人一個人的手里,隱隱約約透露出類似的意思。不過,目前看來那種競爭還沒有上升到明面,大家依舊要維持一定程度的平和。小人這些年都在南周,與他們算不上熟稔,再加上因為侯爺的賞識在戰事中立下一點功勞,所以不知不覺中竟然成為了公敵。”
裴越的神情逐漸變得凝重。
當初他和谷梁談過,開平帝除了鑾儀衛之外,必然會往太史臺閣里安插心腹,像他那樣的性情定然不會毫無保留地信任沈默云。
然而世人皆知,沈默云乃是當朝唯一的孤臣,其忠心和能力一直為人稱道,開平帝在過往也展示出一位君王用人不疑的胸懷,并未因為沈默云和裴貞的關系就對他百般試探。
如今開平帝忽然改弦更張,挑起臺閣內部各位主事關于佐貳官的競爭,甚至隱隱流露出要提前為沈默云離去做準備的打算。
這是開平帝對沈默云的提醒還是警告?
裴越心念電轉,腦海中浮現京都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棋盤。
他如今已經猜到沈默云選擇與自己割裂的原因,大抵是因為十三年前那樁意外有了新的發現,導致沈默云決然走向那個不忍言的結局。無論他怎樣謀劃,無論最后結果如何,只要針對開平帝的變故爆發,他都很難逃過一死。
關鍵在于開平帝眼下對沈默云的變化知道多少。
或者說,沈文德之死究竟是否皇帝所為?
想到這兒,裴越收斂心神,狀若無意地問道:“錢兄弟,你這次離開臺閣,僅僅是因為不愿牽連進內部的斗爭之中?”
錢冰輕嘆道:“侯爺,小人不敢隱瞞,此番離開臺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抽身而出,暫時遠離那些明爭暗斗,這樣才能在關鍵時候向沈大人伸出援手。十三年前小人進入太史臺閣,得到沈大人的器重和栽培,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錢某。”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感慨道:“用心良苦。”
錢冰此刻終于露出幾分尷尬神情,垂首道:“雖然沈大人從來不會向我們這些屬下闡明心跡,但是以小人對他的了解,過往雖不平靜但很安寧的生活已經結束,他或許在籌謀一些很危險的事情。小人深受大恩,怎能置身事外?但是離開臺閣之后,小人便失去了重要的消息渠道,根本看不清朝堂和京都的局勢,而且沈大人先前已經明言,不允許小人再涉足臺閣事務。”
他搖搖頭,略顯苦澀地說道:“侯爺應該知道沈大人的能力,一旦他決意將小人排除在外,小人便無法靠近和探知,只能變成一個睜眼瞎子。”
裴越微笑道:“所以你就想起了我。”
錢冰起身行禮道:“小人別無所長,唯有一身技藝,若侯爺肯收留小人,除了暫時還得留著這條命,余者自當盡心竭力。”
裴越抬手往下按:“坐,我方才說過,不會錯失你這樣的人才。這樣吧,我會讓鄧載挑一批人手,你負責替我訓練他們,不光是你刺殺和保護的能耐,還有你這些年在外面擔任細作的經驗,務必要悉數傳授給他們,不得有任何藏私。除此之外,你還要住在侯府前院,負責防范外面窺視的目光。”
錢冰鄭重地保證道:“小人定不會辜負侯爺的期許。”
裴越溫和地說道:“倒也不必如此緊張,我不會將這座侯府交到你的手中。府中有明暗兩支護衛,且其中有不弱于你的高手,只是想要借助你這位臺閣第一刺客的警惕性,查缺補漏而已。作為回報,我會及時告知所有你需要的信息,無論朝堂、臺閣還是沈府。”
錢冰等的便是這句話,當即無比感激地道謝。
裴越又問道:“你來找我這件事,沈大人知不知道?”
錢冰想了想答道:“小人不曾說過,沈大人應該不知。”
裴越心中輕輕一嘆,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外面溶溶月色,緩緩道:“我相信以你的能耐,可以在一段時間內隱匿行蹤,所以除了我和鄧載之外,你暫時不要對任何人表露身份,包括我府中的那些親衛。萬一讓沈大人知道,或者陛下知道你在我身邊,對你不是一件好事。”
錢冰點頭道:“卑下遵命。”
裴越默然片刻之后,沉聲道:“錢冰,你我之間有不錯的交情,再加上你方才所言稱得上滿腔忠義,所以我才同意和你做這個交易,希望你不要做出會讓錢氏一族滿門盡喪的蠢事。”
錢冰迎著他清冷的目光,坦然地應道:“謹遵教誨。”
“夜深了,你先回去罷。明日午后來找鄧載,他會幫你安排好一切。”
“遵令,侯爺請留步,卑下告辭。”
將錢冰送走之后,裴越孤身佇立廊下,抬頭凝望著一彎殘月,眼中浮現幾許悵惘。
開平帝主動讓他去北疆,沈默云不斷割裂關聯甚至默許錢冰來到自己身邊,這對君臣看似漸行漸遠各有籌謀,卻又驚人一致地信任他,或者說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
這份信任猶如高山之厚重,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你們這些老家伙啊…”
裴越幽幽一嘆,于月色中緩步走向內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