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這些年真正做錯的事只有兩件,且都和裴越有關。
當初他想將初露崢嶸的祥云號據為己有,在七寶閣許頌的慫恿下悍然出手,最終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時候裴越還不是現在的軍中顯貴,在劉賢眼中算不上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于是惱怒之中便失了分寸,派出王府高手尾隨出京籌建各地礦場的裴越,打算殺了此人再嫁禍給下面州府的江洋大盜。
除此之外,他在寧豐致策劃的針對裴越和裴寧的刺殺案、四皇子劉贊謀逆案等等事件中,始終能夠秉守初心,沒有給對方留下彈劾的把柄。
第一件事已經塵埃落定,許頌被處死、七寶閣被分割、許家被抄家、許王妃自盡,二皇子就算想翻舊賬都找不到由頭。
第二件事則是一樁隱秘,當初派出去的殺手都死了,裴越并未對外宣揚,知情的除了開平帝外,便只有陳皇后、吳貴妃、二皇子和劉賢本人。
在開平帝當初已經表明態度的前提下,二皇子壓根不敢拿這件事做文章,因為那不是攻擊劉賢,而是打他父皇的臉。
可是劉賢萬萬沒有想到,出手的居然是沈默云!
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否則所有的努力都將付之東流。在爭儲已經到了至關重要的時刻,一旦沈默云將當初的蓋子揭開,莫說那些支持二皇子的朝臣,就算他自己這邊的人都可能倒戈相向。
畢竟…這是皇子刺殺朝臣的丑聞。
承天殿內呈現出一種令人難以呼吸的沉悶氛圍。
“多謝沈大人好意。”
在劉賢神情越來越沉重的時候,一道溫和的聲音如春風紓解他心中的慌亂。
朝會進行至此,裴越終于挺身而出,來到沈默云的身旁,轉頭沖這位中年男人微微一笑。
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場面。
沈默云表面上是在幫裴越說話,但是只要證實那些殺手的身份,大皇子必然要退出儲君的爭奪。這段時間以來裴越和他的親密關系將化為虛有,龍椅上的開平帝如何看待這位中山侯實難預料。
至于沈默云為何要這樣做,不光開平帝心知肚明,殿前絕大多數重臣都知曉原因。
十天前,那位名叫林合的斷臂年輕人被處以絞刑,是沈默云為其收尸下葬。
將時間往前推幾年,都中很多人都知道沈默云身邊有位忠心耿耿的年輕人,左手執劍,寸步不離,將太史臺閣的首腦保護得極好。
若是再往前推十幾年,曾經有位武道卓絕的左手劍客林東海,乃是沈默云的知己摯友,他只有一個兒子便是林合。
沈默云淡淡地說道:“裴越,你是此事的親歷者,能否說說那些殺手究竟是什么來路?”
裴越不慌不忙地道:“想來應該是橫斷山匪的余孽。”
沈默云轉過身望著他,冷漠地說道:“看來中山侯略有些健忘,那我便幫你回憶一下。是夜,你身處欽差行轅后院書房之內,十余名殺手買通石炭寺小吏成器,潛入行轅之中。不過在伱布置的重重埋伏之下,這些殺手紛紛遇誅,唯有首領奔襲至書房門外,當時你們還發生過一段對話。”
他稍稍提高語調,寒聲道:“你詢問對方的身份,其人答曰‘我是魯王府的人,你敢殺我嗎?’,你又確認了一遍。”
話音未落,周遭盡起喧嘩。
魯王者,大皇子劉賢是也。
劉賢已經很難控制自己的表情,此刻他不禁生出無盡的懊悔之心,只恨當初自己蠢笨如豬,好在沒有將這份怨恨遷怒到裴越身上。他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畢竟那些殺手確實由他所派,沈默云甚至連當時裴越和年敘的對話都一清二楚。
直接否認肯定不行,朝堂諸公又不是傻子。
二皇子劉赟眼中盡是喜色,他原本還有些不爽沈默云的橫生事端,畢竟依照之前和王平章的商議,在解決完竹樓的麻煩之后,順勢便會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勢。從裴越和歐陽敬的暗中勾結開始,一樁樁一件件算清楚這段時間的恩怨。
薛稷只是打頭陣而已,吏部尚書寧懷安的彈劾才是重頭戲。
然而沈默云卻突然出現,以至于朝爭的節奏出現變化,這很可能造成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不過在他那句話出口之后,不光二皇子心中釋然,其他重臣亦是滿心懷喜。
只是他們不禁暗中感嘆,這么多年終究還是沒有看透沈默云的底細,此人渾不似陰暗中的毒蛇,竟是有仇必報而且擺明車馬的果敢性情。
此刻沒人敢去看開平帝,在他們想來皇帝陛下定然十分惱怒,因為他最信賴的孤臣居然會對大皇子出手,即便此事最終還是針對裴越,為那個斷臂年輕人復仇。
裴越依舊十分平靜,他凝望著沈默云如深淵一般看不到底的目光,微笑道:“沈大人,后面還有兩句話,緣何你不肯說出來?”
不待沈默云回答,他便主動朗聲道:“在那位殺手真假難辨地表明身份后,我又問他,是否魯王指使其前來刺殺我。”
他微微一頓,從容鎮定地道:“其人答曰:荒謬,王爺怎會下這種命令?你算計許家又氣死王妃,我受過王爺的那么多恩德,當然要來殺了你。”
殿中忽地安靜下來。
裴越臉上浮現一抹歉意,沖其他緊盯自己的重臣說道:“很抱歉,我記性確實不太好,無法像沈大人這樣將當時的話分毫不差地復述,但是大體意思應該沒有出入。”
有人皺眉道:“這并不能說明沈大人所言有假。”
裴越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隨后望著沈默云道:“沈大人,我根本不在意那些殺手的身份,想來應該是山匪余孽亦或是西吳細作故布疑陣,或者是想挑起我對大皇子甚至是陛下的怨望之心。這種鬼蜮伎倆根本不值一提,卻不料沈大人也會鉆進死胡同里。”
他笑了笑,風輕云淡地說道:“沈大人,倘若你要采信那殺手的胡言亂語,那后面一段對話是否也該采信?總不能是同一個人說出來的話,你偏只信自己想要的部分,這…”
“略顯荒唐。”
一語出,裴越便轉身走回自己的位置,沒有再看神情冷肅的沈默云一眼。
龍椅之上,開平帝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似乎對兩人這般對立的狀態非常滿意。
但他顯然不能讓沈默云太過難堪,雖說今日這場論斷險些毀了劉賢的前途,但他能理解沈默云的心情,畢竟在那位聰慧機敏的沈文德意外過世后,林合幾與沈默云的子侄無異。
最關鍵的是,沈默云現在還必須坐在太史臺閣左令辰的位置上。
于是開平帝溫聲道:“沈卿家,你素來忠心為國,不要同裴越那個好心當作驢肝肺的憊懶家伙一般見識,此事可以繼續查下去,查清楚那些殺手的身份,也避免有人借此構陷皇子。”
沈默云無奈一嘆,躬身行禮然后退回去,只是身形漸顯蒼老之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