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府,清風苑。
廊下放著一張躺椅,上面貼心地鋪著厚實綿軟的墊子,裴越窩在椅中,非常舒適地伸展開身軀。
如今這寒冬臘月里,自然沒有青竹翠映的景色可看,但是任由溫暖的陽光包裹著身體,聽著旁邊良言如百靈鳥一般的歡聲笑語,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丫鬟仆婦們進進出出十余趟,依舊沒有搬完裴越帶來的年禮,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喜色,盡皆顯得干勁十足。隨著裴越的地位越來越高,裴寧在定國府中愈發顯得超然,尤其李氏被送去佛堂禮佛之后,那些管事媳婦們對大小姐更是敬畏有加,連帶著她們這些下人說話也有了一些分量。
再加上裴寧性情溫婉出手大方,這些人更是盡心服侍不敢稍有差池。
“輕點兒,小心磕壞了,那可是三少爺親自買的禮物。呃…這個放八寶架上,這個放博古架上。”良言一本正經地指揮著,大半年時間過去,她出落得越發高挑纖瘦,配上此刻認真細致的神態,倒是有了幾分管家娘子的風采。
裴越雙手枕在腦后,微微瞇眼笑道:“良言啊…”
“三少爺喊我?”良言邁步走了過來。
“我記得你比我還大一歲,可對?”
“三少爺好記性呢。”
“要不要我幫你尋摸一個好夫婿?你放心,定然家世清白品格優秀,不會委屈了你。”
良言鬧了個大紅臉,忸怩半天才說道:“三少爺在外面都學壞了!”
裴越嘿嘿笑著。
裴寧這時候從里面出來,手里拿著一條輕便的毛毯,走過來蓋在裴越身上,然后在他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嗔道:“每次都要欺負良言,如今都是大將軍了,還不改這個脾氣。”
裴越看了一眼身上的毯子,苦笑道:“姐,不用捂得這么嚴實吧?”
裴寧在他身邊坐下,微笑道:“外面有風呢,你若這樣躺著難免會受涼,小心一些不是壞事。三弟,為何買這么多禮物?”
裴越道:“去了一趟南邊,沿路看了不少風景,各地的土特產買了不少。姐這邊一份,疏月那邊一份,其他人都跟著我去了南邊,所以沒有特意準備。按理來說應該早些來看你,可是回京之后瑣事不斷,前日又去了北營開會,所以就拖到了今天。”
裴寧微微搖頭道:“正事要緊,我這邊好著呢,你不用一直記掛著。對了,我聽下面的婆子們說,方才你去見過老太太?”
望著她白皙面龐上的擔憂神色,裴越輕輕一笑,寬慰道:“別緊張,我只是給太夫人送年禮去了。雖然比不上姐這邊的貴重,但也花了不少銀子。無論如何,當初太夫人給了我一條生路,又為我請來席先生,我不會忘記這些。太夫人很高興,一個勁地夸我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
裴寧聽著他的胡言亂語,忍不住笑了起來,柔聲說道:“若真是這樣就好了,老太太多半找你說了二弟的事情?”
裴云在朝會上的遭遇早已傳遍京都,一些人震驚于裴越的心狠手辣和城府之深,更多人則聯想到這是君臣之間的對抗,裴云只是一顆棋子而已。
但是裴云沒有被關進昭獄,也沒有進太史臺閣的監牢,而是早早就放了回來。當日在朝會上開平帝下令嚴查,實則不過是走個過場,因為這件事完全不需要去查,臺閣里有詳盡的記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緣故,開平帝留了裴云一條命。
裴越平靜地說道:“姐,很多事你也是親歷者,應該知道從始至終沒有人想對付裴云,是他自己按捺不住想要攪弄風云。我不諱言,因為他過往的劣跡我做了一些準備,而且這次讓他丟官去職之后,他不會再有復起的機會。但我不會害他性命,也沒有這個必要。你可以將這句話告訴太夫人和其他人,免得他們憂心忡忡。”
裴寧明白裴越的深意,他若是對裴太君講這番話,老太太肯定不相信。
可裴越不會對她這位長姐說謊,這份承諾自然有效。
她淺淺松了口氣,微笑應道:“好。”
裴越想起一件事,試探地問道:“姐,過幾天就是新年,你要不要去我那邊住幾天?鳴蟬小院一直給你備著,疏月讓人每天都打理得干干凈凈。”
裴寧頗為意動,然而很快眼中飄過一抹黯然,搖頭道:“娘還在禮佛,我每天都要去請安,不好離開府中。你放心,開春之后你大喜的日子,我一定會去幫你操持。”
裴越沒有堅持,許是不愿看到她陷入低沉的情緒,便堆著笑說道:“姐,我餓了。”
時至今日,恐怕也只有裴寧才能看到堂堂一等國侯如此幼稚的神態,她心里也清楚這一點,不禁伸手在裴越腦袋上揉了揉,寵溺地道:“早就讓人準備著呢。”
她轉頭喊道:“良言,去讓廚房傳飯。”
裴越從躺椅上起來,滿面笑容地伸了一個懶腰,只有在這里他才能完全不理會外面那些勾心斗角,于他來說仿佛一個寧靜的港灣。
用完飯后,又陪裴寧說了會話,裴越便告辭離去。
只是沒等他走出定國府的大門,便被一個壯實精干的身影攔住了去路。
裴城如今身為京都守備師西城指揮使,算得上手握重兵的大將,雖然比不上裴越這個怪胎,但在武勛權貴子弟中已經是十分罕見,畢竟他也才二十二歲。
裴越笑吟吟地看著他,問道:“有事?”
裴城面色沉靜地說道:“老二以后會在府中潛心治學,我會讓人留心他的日常舉動。”
裴越臉上的笑意漸漸消散,他知道這位名義上的長兄不同于裴云,經過西境戰事的磨礪之后愈發成熟穩重。
他想了想說道:“這是你們兄弟之間的私事,其實不必專程告知于我。”
裴城略顯奇怪地堅持道:“老二的前途已經毀了,母親在佛堂禮佛,父親除了酒色之外對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理。或許這樣的結果不足以彌補他們曾經做過的錯事,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一句,你與定國府的往日恩怨算不算了結?”
裴越平靜地說道:“兩清了。”
裴城靜靜地看著他,良久之后點了點頭,沉聲說道:“你如今看似前途似錦,但是暗中的敵人有些多,將來若是需要我幫忙,只需言語一聲。”
裴越拱手道:“多謝。”
裴城沒有多言,側身道:“請。”
他親自將裴越送至府外,看似一切風平浪靜。
登上馬車之后,裴越眉頭終于皺了起來。
他從袖中摸出一片紙,這是方才在清風苑中,裴寧趁人不注意塞進他手中。
清風苑中人多嘴雜,而且其中肯定有太史臺閣和鑾儀衛的細作,裴寧這樣做顯然是受到了別人的提醒。
果不其然,裴越看向紙上的字跡,一眼便認出這是沈淡墨的筆跡。
數日之前,沈淡墨便已經離開京都遠赴渝州老家。
紙上只有寥寥數十字,裴越看完之后,眼中不禁飄起冷厲之色,然后將紙片丟入手爐之中,盯著它變成一片灰燼。
“你們真是賊心不死啊…”
裴越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