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大梁朝堂上,除了開平帝之外,真正能做到一言九鼎的僅有莫蒿禮一人。
谷梁和洛庭都擁有一定的影響力,但他們進入中樞的時間比較短,還沒有打造出足夠完整堅固的關系網。王平章雖為軍方第一人,可他的門生皆在軍中,而且因為永寧元年那件事,一直不為文官集團所喜,所以歷來在朝會上無法做到壓制群臣。
唯有莫蒿禮具備左右朝局的能力。
他是太宗太和二年生人,太和十九年殿試狀元,此后一路官運亨通,歷任翰林修撰、翰林檢討、翰林學士兼禮部侍郎、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兼工部尚書、東府右執政,在開平帝登基之后,順理成章擢為左執政。
迄今已然十六載。
宦海沉浮四十年,莫蒿禮曾經四次擔任會試主考官,提攜過的官員不計其數,如今朝中四品以上有十一人是他的弟子或門生,這些人遍布六部九寺之中。按理來說,這樣的官場巨擘理應成為皇帝忌憚打壓的對象,怎會讓他連續做了十六年左執政?
因為莫蒿禮從不攬權,且很多次在皇帝需要的時候站出來震懾群臣。開平帝雖然也會有其他帝王那樣的疑心本能,但是他可以讓大梁國力蒸蒸日上,能夠十余年來穩步調整朝局,自然不是只知權術斗爭而沒有識人之明的皇帝。
比如對待莫蒿禮,他便秉持用人不疑的態度,后者也沒有辜負他的信重。
先前那些為裴越加封國公鼓噪不休的朝臣,實則只占今日朝會的一小部分,其他人始終沒有開口發表意見,這些沉默的大多數便是莫蒿禮的力量。雖說大梁并無首輔之名,但是這位已近風燭殘年的老人毫無疑問有首輔之實。
哪怕他時日無多命在旦夕,只要他還能清醒地站在朝堂上,很多大臣都會慎重考慮他的建議。
因而當這位老臣開口之后,開平帝溫和地說道:「均行公但說無妨。」
莫蒿禮緩緩站起身來,先是看向王平章說道:「魏國公,老朽至今還記得當年你領軍南下,從欽州一直殺到天滄江畔,斬首十六七萬,將南朝的家底打掉將近一半,可對否?」
王平章心中一沉,面上謙遜地說道:「均行公博聞強識,在下遠不及矣。」
莫蒿禮微笑道:「老朽雖年老力衰,卻不會忘記這種大事。當年魏國公收復疆土上千里,將近四州之地,如此才得以加封為國公之爵。裴越…確實不凡,但是老朽方才沒有聽錯的話,南境之戰中,是保定伯蔡遷守住江陵,普定侯陳桓攻占漢陽,對否?」
王平章只能頷首道:「是。」
莫蒿禮悠悠道:「南岸百里疆土,得來確實不易,只是相較魏國公當年的功績,裴越要封國公還是差了一些,更何況南軍其他將帥出力甚多,不好全部歸于他一身之上。」
他扭頭望向工部尚書薛稷,昏花的老眼似乎沒有焦點,淡然問道:「薛尚書意下如何?」
薛稷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勉強笑道:「執政大人所言甚是。」
莫蒿禮笑了笑,又看向先前跳出來的那些人,被他目光掃到的無不畏懼地垂下頭,只聽他輕嘆道:「至于爾等…罷了,老朽不愿在朔望大朝上罵人,難道你們就真的容不下裴越這小子?一定要用捧殺這么拙劣的手段對付他?」
眾人唬了一跳,連連搖頭否認。
莫蒿禮佝僂著身子咳嗽幾聲,洛庭面露關切上前攙扶,卻被他堅定地推開,隨后神態滄桑地說道:「老朽知道你們為何要這樣做,其一是嫉妒裴越如此年輕就功勞滿身,十八九歲的年紀就封侯拜相。嫉妒之心乃是人之常情,可你們不是販夫走卒,而是民脂民膏養著的朝廷大員,行事豈能一味由自身好惡決之?」
他抬手撫了撫胸口,繼 續說道:「其二,無非是裴越年紀輕輕就大權在握,你們擔心會出現一個不受控制的權臣,甚至可能威脅到天家的安危。老朽想問你們一句,倘若裴越真有不臣之心,當日江陵之戰的最后關頭,他怎么敢只帶著五千騎兵就沖進南朝十萬大軍的本陣?」
一席話說得群臣啞口無言。
朝爭永遠無法斷絕,但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含沙射影,極少會有人像莫蒿禮這樣掰開揉碎講得清清楚楚。也只有他這樣的身份和地位才不會引起騷動,連龍椅上的開平帝都安靜地聽著。
莫蒿禮嘆道:「朝廷行事理應光明正大,如此才能讓天下人信服。如果你們害怕裴越心思不純,那就用心盯著他,看他在軍中是否勾連結黨,他名下的產業是否觸犯法度,他府中的人是否行事不軌,這才是諸公應該做的事情。圣天子在上,只要裴越對大梁忠心耿耿,爾等豈能無故陷害國朝之棟梁?」
末了,他的視線回到薛稷臉上,老眼中陡然泛起凌厲之色,沉聲道:「若是再讓老朽發現有人欲行莫須有之舊事,定然稟明圣上誅你滿門!」
薛稷大駭,顫顫不能言。
莫蒿禮收回目光,轉身對開平帝說道:「陛下,老臣說完了。」
開平帝靜靜地望著這位四朝元老,他何嘗聽不出對方那些話表面上是訓斥薛稷等人,實則是在勸諫自己。
他從不懷疑莫蒿禮的忠誠,也相信這位老臣是為了大梁著想,然而莫蒿禮終究是老了,考慮問題不再像當初那樣全面和冷靜。
人心易變,今日之裴越固然忠心耿耿,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權柄的安固,焉知他不會有非分之想?就算他沒有,他身邊的人會不會有?
開平帝當然有自信掌控裴越,可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如果不提早做好萬全準備,將來后繼之君如何應對羽翼已豐的裴越?
當然,他不會在這個時候否決莫蒿禮的建議,旁的大臣無所謂,這位老臣的面子必須得給。
于是他轉頭看向侯玉,微微頷首,隨即便聽大太監尖銳的嗓音響起:「陛下有旨,中山侯裴越軍功卓著,公忠體國,特賜食實封一千戶,授正一品昭武將軍,擢為京軍虎威大營主帥,賞金三千兩、銀五萬兩、東城承平坊內官宅一座。」
裴越心中凜然,皇帝顯然早就有了成算,只不過是想看看群臣對這件事的態度,倒也符合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他上前一步,行禮道:「臣裴越,領旨謝恩!」
至此,開平六年最后一場朔望大朝走到了尾聲。
開平帝起身向殿后行去,侯玉氣沉丹田高聲道:「退朝!」
這一次,皇帝沒有再讓裴越單獨留下奏對。
莫蒿禮滿是皺紋的臉上古井不波,然而心中卻是輕輕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