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山賊突破西營的陣地時,躲在峽谷里的常思腦海中第一個念頭是自己完了。
之前被對方襲擊,以至于短時間就損失數百人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恐懼過,因為誰也想不到山賊人手一張長弓,所以在他看來這是非戰之罪。此時西營一千人的包圍圈居然被對方兩百多人沖開,事后追究起來,他這個主將絕對逃脫不掉罪責。
更讓他絕望的是,今日之事有太多人親眼目睹,沒有任何辦法隱瞞。
所以常思忍不住瘋狂咒罵道:“一群廢物!全都是廢物!他們怎么敢…怎么敢畏戰!”
身邊的親兵紛紛低頭,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想讓將主看見自己臉上的鄙夷。
有人看向遠處那個同袍的尸體,心中不免升起為他不值的唏噓。
如果他沒替常思擋那一箭多好。
西營精銳難道會比南營差?
之所以會出現眼下的狀況,完全是因為之前被伏擊時死傷太過慘重,常思身為主將又沒有正確的應對,以至于將士們的軍心跌落到谷底。
冷兵器時代的軍隊作戰,士氣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正因如此,西營那一千將士圍攻山賊的時候,并不像南營那樣悍不畏死。
女子觀察片刻之后,便決定從東南邊下手,于是順利地沖開包圍。
她沒有任何遲疑,甚至都沒有再回頭看被留在里面的魚叔和數百虎賁,只帶著沖出來的人快速逃進山坡邊緣的密林中,然后朝著山下狂奔。
這些人在山中生活許久,上山下山幾乎是每天都會做的事情,所以速度根本沒有減慢,反而將反應過來追在后面的南營將士甩下一段距離。
從她出手到包圍圈被沖開,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里。
與此同時,仿佛在呼應她的舉動一般,右側山坡上被圍起來的山賊攻勢猛然狂暴。這些人好像是要證明什么,一個個不要命地奮勇爭先,面對兩倍于己的對手,他們竟然主動發起堪稱同歸于盡的進攻。
論戰力雙方差距不大,可是當一方不要命的時候,勝利的天平不可避免地會朝他們傾斜。
李進叫來四個哨官,快速直接地說道:“你們兩個隨我去右面,你們兩個帶人去左面支援,務必不能讓那些賊人逃掉!”
“是!”
“越哥兒,你留在此處。”李進沉聲吩咐著,然后轉身便走。
四百人的后備隊一分為二,迅速開赴兩處戰場。
李進似乎知道裴越不會聽從自己的命令,但他不可能將裴越當成犯人看管起來。領著兩百生力軍抵達右面山坡后,他有條不紊地發出將令,很快就把局勢穩下來。如今數百剽悍山賊已成困獸,縱然想要殲滅他們不容易,但如果以一千對四百還能讓這些人逃掉,李進這些年的磨練豈不是白費?
他命人將沖殺在最前面的秦賢喊下來,然后對他說道:“你帶幾個人去對面。”
秦賢不解地問道:“將軍,現在追上去恐怕已經遲了。”
他自然也注意到左面山賊沖開包圍圈,如今正在瘋狂逃竄。
李進搖頭道:“裴越那小子已經去了那邊,你跟過去護著他,不要讓他出事。”
秦賢心頭一震,當即不再遲疑,對李進感激地行禮,然后便喊走十來個軍中好手,急匆匆地沖下山坡。
裴越隨著那兩哨將士來到左面山坡上時,此地的狀況有些慘烈。
隨著那女子帶領兩百余人沖出去,留在后面的便只有一百余人,盡管魚叔一根精鐵長棍力敵千鈞,死傷在他棍下的京營將士便有數十人,但他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少。
薛蒙雙眼赤紅,裴越找到他時,這漢子手里的百煉刀仿佛被人用鐵錘砸得有些彎曲。
“越哥兒,你怎么來了?”薛蒙喘著粗氣,臉上怒色依舊難掩。
“薛大哥,你可還好?”裴越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薛蒙擺擺手,然后指著戰局中央那個瘋虎一樣的壯漢,罵道:“娘的,這哪里是山賊,分明就是殺神!”
裴越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手持七尺鐵棍,被數十名南營高手圍在中間。
山坡上到處都是尸首,鮮血染紅了秋日的草地。
“那漢子,有沒有膽量放下兵器,我跟你單打一場!”薛蒙走到包圍圈外面,沖里面的魚叔喊道。
南營的銳卒們沒有進攻,只是將此人團團圍住。
雖然是敵非友,且此人又殺害不少同袍,將士們看著他的眼神里除了仇恨之外,隱隱還有一絲懼意。他們從軍多年,聽過不少軍中傳說,譬如當年開國之初決定大梁命運的龍蟠口一戰,裴元引百余死士在大軍中一刀砍掉北境梟雄葉成的腦袋,此等壯闊之舉自然令這些將士心折。
百年倥傯,勇將無數,很多人都在青史中留下姓名。這世間大多數人都聽過看過他們的傳說,但能親眼見識的畢竟極少。
今日只是剿賊,卻讓這些南營將士見到一個堪稱無敵的猛人。
這樣一個人本應該是軍中殺神,或許還能青史留名,卻偏偏做了賊。
想到此處,很多將士心中滋味難言。
薛蒙卻沒有想那么多,之前受限于兵器的劣勢,他在此人手中吃了不少虧,如今山賊幾近全軍覆沒,對方也逃不掉,他便想赤手空拳打一場。
無論勝敗,定能痛快。
然而魚叔持棍昂然而立,不屑地啐了一口:“呸!”
薛蒙勃然大怒,然而裴越這時伸手拉住他,搖頭道:“薛大哥,不要再說了,送他上路。”
魚叔看見人群外面的裴越,眼神微微一凝。
獵獵山風吹來,魚叔看了一眼右面山坡上越來越少的同袍,又回頭看了一眼已經不知去向的姑娘,最后看向身邊躺著的兄弟,悲憤的笑聲從口中發出,漸傳漸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眼里似乎壓根沒有拿著兵器逼上來的京營將士,寬大的右手抓住鐵棍,緩緩提了起來。
眾人立刻提起警惕,小心翼翼地用兵器對著他。
魚叔厲聲喝道:“此生之憾,不能親手砍下爾之頭顱!”
“總有一天,有人會替我完成夙愿!”
“劉錚!你必死于非命!”
話音未落,這位頂天立地的漢子持棍砸向自己的腦門。
裴越楞在當場。
這漢子死前依然虎目圓睜,直勾勾地望著他。
風兒低鳴嗚咽,除此之外,天地間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