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殿內最有資格說話的自然是莫蒿禮和王平章,兩人一為文官之首一為勛貴之首,如果他們表明態度反對此舉,或許開平帝會按捺住心里的念頭。
只可惜他們什么都沒說。
莫蒿禮和王平章的沉默并不奇怪。
作為這個帝國最核心權力圈子中的一員,他們考慮問題必然會從整個大梁出發,不會牽扯太多的個人情感。在蜂窩煤這件事的處置上,如果按照孫大成說的去做,對于裴越來說肯定是極大的不公,但是對于朝廷乃至整個大梁來說是極好的結果。
當然,如果最后決議要將蜂窩煤的生產之權收歸朝廷,他們也會給裴越很豐厚的補償。
譬如將他的爵位再提一提,直接升為一等中山伯,這足以能堵住世人的非議。畢竟這個時代講究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區區一個蜂窩煤的方子換一等伯爵,在很多人看來都是非常劃算的買賣。至于裴越心里會如何想,顯然不是莫蒿禮或王平章這等人物會在意的問題。
皇帝神情復雜,兩位大佬沉默不語,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信號,偏殿中屹立官場數十年的重臣如何會不懂?
御史中丞方巡頷首道:“若是裴越能將這個方子交給朝廷,說明他的確是忠心耿耿之人,些許小事倒也不必追究。”
吏部尚書張玄亦道:“此子年少有為,朝廷應該再次封賞,以彰其功。”
工部尚書蔡倫滿面堆笑道:“天佑陛下,天佑大梁,方有如此幸事啊!”
“夠了!”
一聲冰冷干脆的怒斥讓整座偏殿猛地安靜下來。
洛庭走出兩步,轉身望著方才爭先恐后表態的眾人,冷峻中帶著殺氣的眼神從他們臉上逐一掃過,厲聲道:“爾等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孫大成勉強笑道:“洛執政,我等并無私心,此事完全是為朝廷著想。”
洛庭大步上前,手指幾乎是快要捅到孫大成的臉上,怒發沖冠道:“沒有私心?好一個沒有私心!枉你讀了幾十年圣賢書,可知羞恥二字怎么寫?這方子是裴越的,你憑什么要人家拿出來?想用別人的心血來澆灌你的官帽子,打得一手好算盤!今日他的方子對朝廷有益,你便要巧取豪奪,那昔日國庫匱乏之時,你孫尚書為何不將家資雙手獻上,紓解萬民之困頓?將來國戰起時,我能不能將你一家老小丟到戰場上,為大梁奉獻最后一滴血?”
孫大成本就畏懼這位性格強硬的執政,此刻更是臉色蒼白,滿面倉惶之色。
其他尚書皆不敢言。
近些年莫蒿禮逐漸脫手常務,絕大多數政務都是洛庭主持,往日這些尚書沒少挨罵,此刻哪有勇氣跟他正面對上。
御史臺因為職責的特殊性,并不受東府轄制,所以御史中丞張巡皺眉道:“洛執政,豈可在御前如此失儀?”
洛庭轉身看著他,聲如寒冰,更似刀劍:“七寶閣給你送了多少銀子?”
張巡遽然變色,怒道:“此話何意?我何時收過七寶閣的銀子?”
洛庭步步上前,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今日在陛下面前與孫大成一唱一和,這等卑劣作為又能瞞過誰去?張巡!你告訴我什么叫做御史?”
張巡不理他,轉向開平帝說道:“陛下,請治洛庭御前失儀之罪!”
洛庭聲音比他更宏亮:“陛下,執法在傍,御史在后,此乃國朝設立御史臺的初衷。臣當年也做過御史,深知肩上一邊是朝廷一邊是蒼生,不可有半點私心。今日張巡用如此蹩腳的理由彈劾裴越,無非是給孫大成提供一個臺階,兩人狼狽為奸,卻欲陷陛下于不義之地,其心當誅!”
眾人皆驚,孫大成和張巡更是驚駭難制。
開平帝面色冷漠,淡淡道:“你且說說,他們要如何陷朕于不義之地。”
洛庭挺直身軀,不卑不亢地道:“裴越雖是勛貴子弟,但同樣是大梁的子民。他能做出蜂窩煤是自己的能耐,只要他名下的商號依照朝廷法度繳稅,做生意的過程中沒有違逆法度之舉,朝廷就應該保護他,而不是想法設法謀奪他的產業!似張巡、孫大成等人,想出這等愚不可及的主意,只不過是被蜂窩煤的利益蒙蔽雙眼,借此為進身之階討好陛下,卻沒想過天下人會怎樣看待陛下!”
他微微昂頭,雙目微紅:“若陛下聽信這等小人的讒言,一道圣旨奪了裴越的方子,黎民百姓又怎會知道今日殿中發生的事情?他們只會說,陛下坐擁天下,卻連一個少年的產業都要強搶,到那時人人自危,與朝廷離心背德,國將不國!”
張巡和孫大成再也站不住,雙雙跪倒高呼道:“陛下,臣絕無此心啊,洛執政這是危言聳聽——”
“閉嘴!”
洛庭面露鄙夷,斥道:“爾等若是還有半點羞恥之心,就應該在陛下面前認罪認罰,竟然還敢巧言令色!”
開平帝并未理會地上跪著的兩人,雖然方才他的確對孫大成的提議動心,但身為一個合格的帝王,他從來不會輕易表明自己的態度,所以此刻對洛庭的舉動也只稍稍有些不舒服,還沒到惱羞成怒的地步。
當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洛庭的執政能力足夠優秀,是他極為信賴和倚重的能臣,只是這脾氣有時候讓人不太喜歡,需要慢慢調教。
于是他揮揮手示意張巡和孫大成起身,目光直視洛庭問道:“既然你說的如此嚴重,為何均行公和魏國公不發一言?莫非在你看來,他們也是居心叵測?”
洛庭垂下眼簾,語調淡漠地說道:“在莫大人和王軍機看來,區區一個少年的想法算什么?方子收上來之后,給他一些賞賜,譬如伯爵之類,足以補償他的損失。”
開平帝冷聲道:“難道朕賞賜的伯爵還抵不過一張方子?”
洛庭面無懼色地說道:“陛下,此事的重點不在于爵位和方子孰輕孰重,而是朝廷行事應當光明正大、遵循法度、克己守矩。臣今日奉詔入宮之前,在城內四處查看,百姓皆因蜂窩煤受益匪淺,足以證明裴越并非貪婪斂財之輩,對于這樣有忠心有能力的年輕人豈能用那等手段?”
開平帝已經被他說服,但是看著他耿介的神態,不免微微皺眉,聲音愈發冷下來:“如果朕一定要將那張方子收上來呢?”
莫蒿禮忽地扭頭看了洛庭一眼。
洛庭讀懂老人的眼神,其實事情發展到如此局面,朝廷不可能再打裴越那張方子的主意,這個時候他不必繼續強硬,向皇帝服軟才是明智之舉。
若非他這么多年始終如一的強硬與耿直,又在執政上展露極優秀的能力,就憑剛才他對著孫大成咆哮的舉動,開平帝早就命人將他打了出去。
洛庭臉上忽地浮現一抹神色復雜的笑容,莫蒿禮心知不妙,剛要開口勸阻,便見這位年僅四旬就走到大梁官場頂峰的男人伸手脫下自己的官帽,對開平帝大禮參拜,平靜地說道:“若陛下一意孤行,臣請辭官回鄉,此生不入仕途。”
群臣無不驚詫。
莫蒿禮微怒道:“洛庭,不可放肆!”
洛庭正色道:“均行公,若是下官的這頂帽子能勸陛下回心轉意,不至于讓天下人看輕了大梁朝廷,那么下官甘之如飴,并不后悔。”
老人無奈輕嘆,轉頭望著開平帝,面露苦笑顫顫巍巍地跪下道:“陛下,洛季玉性情魯直,老臣以為經過這些年的歷練,他已經褪去那身毛躁,沒想到還是這樣骨鯁,這都是老臣的罪過。懇請陛下不要與其一般見識,降罪老臣便是。”
開平帝對旁邊內監說道:“還不快扶均行公起來?”
然后看著跪倒在地的洛庭,略有些煩躁地說道:“起來罷,你還真想把朕弄成不辯是非的昏君?此事就此作罷,眾卿不必再提。”
洛庭朗聲道:“臣謝過陛下隆恩!”
他一絲不茍地戴好官帽,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靜地站著。
這件事仿佛是一個不起眼的插曲,開平帝開始宣講今日臨時常朝的議題,畢竟這是一個龐大的帝國,每天都會發生數不勝數的大事。
洛庭并未因之前的事情影響自己的心境,與朝廷政務有關的事情依舊會犀利又精準地發表自己的看法。
其余時候,他總是沉默地站在莫蒿禮身后,身軀挺直宛如歲寒松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