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武功爵位的名稱有一套完整的規則。
國公為單字,以古地名為選擇范圍,這是大儒們最擅長的領域,從浩瀚煙海一般的故紙堆中引經據典,此處便不贅述。侯伯兩級爵位又分兩種情況,其一是從男爵子爵一路晉升而來,如李柄中的豐城侯,最早的時候便是豐城子。其二則是因為功勞太大直接封伯或者封侯,天子大多會選擇一個意義深遠的爵位名稱,這種情況在開國功臣中比較普遍。
至于子爵和男爵,二者都是以現今大梁境內的地名作為命名標準。
譬如李進獲封的燕山子爵,燕山便是永州境內一處地名,他統率的燕山衛也是得名于此,如此自然是順理成章。裴越獲封的中山子爵,看似與李進的爵位只有一字之差,背后的意義猶如云泥之別,這也是那些文臣反應頗大的原因。
中山是一座大城的附郭之地,這座大城名為成京,位于南方欽州境內。
大梁兩京一府十三州,一府為興梁府,兩京便是京都和成京。
高祖立國之前歷經大小戰事百余陣,麾下名士猛將如云。決戰龍蟠口擊殺北境梟雄葉成之前,定國公裴元并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與他地位相等的尚有數人,更有一人猶在他之上。
此人名叫林清源,中山人氏,高祖身邊地位最高的謀士。
前魏王朝搖搖欲墜時,是他為高祖定下偷天換日之策,順利占據以京都為核心的王朝富饒地區。在后面的群雄并起時期,又是他為高祖統籌大局穩固后方。雖然他不像裴元勇武絕倫斬將破陣,也沒有太史臺閣首任左令辰的密探天賦,但當時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沒有林清源的運籌帷幄,高祖絕對無法穩穩當當地攫取大片疆域建立梁國。
只可惜其人在大梁立國前夕去世,又留下遺言堅決不受爵位追封,不蔭封后人,否則以高祖的性情恐怕會破例提高賞格,大梁唯一的異姓王將會出現。
當然,高祖還是令百官為其議定“忠武”的謚號,更讓其配享太廟,可謂享盡哀榮。
在南面局勢漸趨明朗后,高祖在欽州境內以中山鎮為基礎修建成京。官方說辭是因為大梁疆域廣闊,京都又處在偏北方,面對南面虎視眈眈的周朝,南境非常需要一個戰時決斷之所。成京建成后的確發揮出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幾次與南周的戰事緊張期,這里作為南境諸營統帥的駐地,對于整合邊軍和協調四州官民功不可沒。
縱如此,無論是當時的開國功臣們,還是后世那些飽學之士,都清楚高祖設立成京與林清源脫不開關系。據傳林清源去世時,高祖曾坐在此人病榻床沿,執其手痛哭難止,幾近暈厥。
從這之后,中山這個原本在前魏時期籍籍無名的小城,因為是林清源的桑梓之地而在大梁朝堂上變得意義非凡。
當內監宣讀完裴越的敕封圣旨后,他便退到一旁,垂首肅立。
承天殿寬敞的正殿內,此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龍椅上的開平帝神態沉靜,那雙狹長的眼眸從左到右,打量著站在文武兩班官員之首的莫蒿禮和王平章。
這兩位年歲仿佛的重臣面色淡然,實則心里已經微瀾漸起。關于山賊覆滅后的封賞事宜,開平帝表現得十分堅決,尤其是在表明封賞頂格為子爵后,莫、王二人便沒有強硬地反對。國朝爵位雖然貴重,但是區區兩個子爵還不至于影響大局。
具體的爵位封地一直懸而未決,開平帝一直等到昨日才決定,所以兩府十位重臣也是今日才知道。李進的燕山子無足輕重,然而裴越的中山子卻讓他們難以接受。
只不過這些人修煉數十年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能力暫且不說,城府都深沉如海,沒有急切地跳出來反對,因為肯定會有人替他們站出來。
裴越站在隊伍的末尾,喜悅涌上心頭,極力保持著平靜。
雖然他覺得中山這個詞稍微有那么一些不好,因為前世有中山狼這個貶稱,但是他也明白這意味著自己踏出至關重要的第一步,從此不必再借著定國庶子這個名頭行走于門第之間,往后也能踏踏實實地鉤織著自己的藍圖。
他面色淡定地往旁邊看去,只見那個三十歲左右的七品小官正朝自己看來,此人神情十分鄭重,眼神中竟然還有一絲歉意。
裴越不明所以,他與對方素不相識,不知這歉意從何而來?
然后他便瞧見對方往左邊踏出一步,朗聲說道:“微臣,監察御史柳真,懇請陛下三思。”
御史臺中,監察御史為品階最低的官職,從七品,掌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獄訟、軍戎、祭祀、營作、太府出納皆蒞焉,知朝堂左右廂及百司綱目。
當柳真開口的時候,旁邊的官員幾乎下意識稍稍挪動身體,想要離他遠一些。
裴越只聽得仿佛有一尊大鐘在耳旁敲響,他面露詫異望著對方,想不通這個看起來身材瘦削的文官,竟然聲音洪亮至此。更讓他費解的是柳真的話,如果他沒有想錯的話,對方應該是覺得皇帝的敕封不妥當?
裴越不是沒有心理準備,實際上他早就預料到今日的朝會不順利,自己的爵位未必沒有人阻攔,可他從沒想過最先出頭的竟然是一個七品小官兒。
接下來的事情走向更讓他驚訝,只聽內監的聲音傳來:“宣柳真近前。”
柳真目不斜視,昂首闊步,直入殿前。
雖只七品官階,單論氣質風度卻遠遠勝過他前面那些五六品的官員。
開平帝開口問道:“三思何事?”
柳真毫不在意旁邊那些重臣的目光,微微垂首以示恭敬,沉聲道:“啟稟陛下,武功爵位乃朝廷重器,封賞當十分慎重。縱觀本朝舊例,凡獲封武功爵位者必有邊境軍功。今日封賞雙爵,燕山衛指揮使李進曾在南境奮戰多年,頗有功勞,得此爵位無可厚非。然定國府裴越,年方十四,向無寸功,僅因助京營剿滅山賊數百,便能一躍而成子爵,恐天下人難以信服,望陛下三思。”
他聲音極大,中氣十足,哪怕不借助正殿內的特殊構造,其他朝臣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眼神訝異,雖說御史臺里常出耿介之輩,但像柳真這樣膽大的實屬罕見。
他這番話就差指著開平帝的鼻子罵他是昏君。
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僅是提了幾個法子就能成為子爵,賞罰如此兒戲不是昏君又是什么呢?
站在文官第二位的洛庭望著莫蒿禮老邁的背影,心中有些詫異。
當初在值房內商議此事,莫蒿禮最終也認為爵位可以給,但不能輕易地給,否則將來武勛必然泛濫,朝堂局勢極易失衡。
既然莫蒿禮如此說了,洛庭便不想橫生事端,因為這位老人肯定會安排好一切。
然而柳真的出現和對答非常突兀,如此粗糙的手筆又怎會是莫蒿禮所為?
可若柳真不是他安排的人,這又是誰的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