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宅門外,火把獵獵。
門前空地上,躺著四十七具尸首,皆以白布覆之。
綠柳莊人丁五百三十四,除了地上躺著的、老邁病弱的和年齡太小的幼兒之外,其余人都在宅前空地上站著。老者們面色惶惶愁云慘霧,婦人們形容哀苦泣不成聲,孩子們被這凄慘的氣氛感染,好幾個都在放聲痛哭。
裴越出來的時候,第一眼瞧見的便是這幕悲慟的景象。
谷范、秦賢和薛蒙一直在外面待著,以防出現什么亂子。看見裴越后,三人迎上前來,秦賢抬手按在裴越的肩膀上,面色凝重道:“越哥兒,節哀。”
薛蒙其實一直都想跟裴越聊聊,他對今晚對陣山賊時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很感興趣,平素在軍營里最喜琢磨這種事,不比秦賢還知道要與他人交好。不過其人雖然魯直勇毅,也明白眼下不是時候,便出言勸慰道:“越哥兒,我這么叫你不介意吧?這些賊人下手兇殘,若沒有你在,這些莊戶難逃一死,你做的已經夠好了,千萬別自責!”
若非因我之故,他們也不會遭此飛來橫禍。
裴越心中如是想著,不過也沒有開口辯解,實在是此時并非傷春悲秋的時候,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當下便說道:“小弟明白,多謝薛世兄。”
谷范盯著裴越的雙眼,沉聲道:“越哥兒,那賊酋說了什么?”
裴越說道:“他說桃花被人劫走,一路往南,谷世兄,我想請你隨我追上去。”
然而谷范沉吟片刻,搖頭道:“越哥兒,不能如此沖動,這些賊人明顯是有備而來。既然桃花姑娘被劫走,至少暫時沒有性命之憂,現在半夜黑燈瞎火,我們如何追得到?雖然那賊酋指明往南,可具體是南邊哪條路?這樣吧,我現在就去南大營找父親,讓他派遣精兵撒網追緝,再請他知會都中刑部,行文與南邊諸州府,這樣找到桃花的可能性更大。”
裴越深吸一口氣,抱拳正色道:“多謝谷兄!”
毫無疑問,往常總是不太正經的谷范給出的是非常正確的建議。
他畢竟出身侯府,父親又是谷梁,這便是普通良家子弟無法享有的底蘊。
谷范那張帥氣臉龐忽地笑開花,得意地道:“不是世兄了?哼,難道我對你比某些人差?一口一個兄長,叫我就是世兄來世兄去,如今可知道誰對你更好?”
他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怒視著旁邊的秦賢。
秦賢面有疲色,今夜并肩作戰下來,自然熟稔許多,也就不像往常那樣敬著谷范的身份,便朝他翻了個白眼,然后對裴越說道:“越哥兒,名義上我還在養傷,暫時不用歸營,就讓我和谷范一起去找桃花姑娘吧。”
裴越搖頭道:“兄長,我還有事請你幫忙。”
秦賢溫和地點頭道:“你說。”
裴越指著不遠處被牢牢捆著的活著的山賊,冷聲道:“請兄長和薛兄在宅中休息一晚,然后天亮后去找魏國公,就說今夜山賊偷襲,在大家和莊戶們的合力殊死搏殺下,全殲山賊,沒有放跑一人。請魏國公派人來驗明尸首,并且給大家記功。”
秦賢微微吃驚,問道:“全殲?”
裴越面不改色地說道:“沒錯,稍后這些山賊不會再有活人。”
秦賢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之前在宅內的十余人,除了賊首被他和谷范聯手擒下之外,其余人皆已斃命。在外面的六十余山賊,亦喪命大半,只有二十多人還活著。除了有些感慨裴越的殺伐果決之外,他心中還有些不解,對于左軍機魏國公來說,活著的山賊當然比死人有用,將來論功行賞也是不同的檔次。
裴越并未細細解釋,只囑咐道:“兄長,賊首被擒只有我們四人和小弟那些手下知道,你不要告訴魏國公這個人還活著。回去上報的時候,你只說山賊性情死硬不肯投降,被我們全部擊殺即可。左右這份功勞是我們的,誰也搶不走。”
秦賢頷首道:“愚兄明白了,就按你說的辦。”
裴越這才對谷范說道:“谷兄,桃花的事情拜托你了!谷伯伯那邊,等我忙完這兩日,會親自去南大營向他賠罪。”
谷范擺擺手道:“哪里就說得上賠罪?父親必不會讓你這般做的。只是越哥兒,你讓秦賢去找魏國公也就罷了,不許這些山賊活著我也能理解,可你又藏著那賊首,不是做哥哥的不相信你,而是怕你以身犯險,你能不能跟我們說一句,你到底要做什么?”
搖曳的光影中,裴越面上浮現一抹不同于以往的決絕:“天亮之后,我要去京都。”
谷范等人不解地看著他。
裴越抬手指著地上的四十七具尸首,一字字道:“我要去為他們討一個說法。”
谷范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之后,面露敬佩道:“好,我現在就去南大營找父親,你要保重!”
說罷轉身就走。
行出幾步后又頭也不回地說道:“別做傻事,量力而行,不然我小妹饒不了我!”
裴越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無奈,雖然今夜谷范讓他大為改觀,可這家伙性子里還是有些不著調。這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旁人聽到還以為他和谷蓁私定終身了呢。這對裴越來說沒有什么負面影響,反而會讓人羨慕他,可對谷蓁來說不是什么好聽的名聲。
真是太不著調了。
好在秦賢歷來謹言慎行,薛蒙對這種事完全沒有興趣,兩人并未趁勢調侃。
裴越又囑咐秦賢幾句,將他們安排到廂房歇下后,又再折返來到門外空地上。
安撫眾人之后,裴越高聲道:“請大家放心,諸位不幸遇害的親人所需喪葬費用,我會一力承擔。另外,之前我說過的話肯定作數,該發的銀子天亮之后就會發下來!你們該得的脫籍名額,一個都不會少!”
莊戶們之所以聚集在這里,一方面是突遭大難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身為家主的裴越能替他們做主。
逝者已矣,生者總得繼續活下去。
在聽到裴越的承諾之后,莊戶們面露感激,尤其是那些被編進鴛鴦陣和今晚有出力的人,此時更是露出一絲難得的喜色,齊聲高呼道:“多謝少爺恩德!”
望著火光中一張張淳樸的面孔,裴越心中滋味復雜難言,他指著山墻下被捆著的山賊們說道:“就是這些人害得大家與親人陰陽兩隔,殺了他們為親人報仇!”
莊戶們聞言氣息都變得有些粗。
那些之前就和山賊們動過手的壯年莊戶更是立刻邁步,朝著山賊們走去。
來到跟前,他們舉著長槍或鋤頭,毫不留情地揮了下去。
窮兇極惡的山賊們終于爆發出恐懼害怕的求饒聲,然后回應他們的只是那些老實巴交莊戶們的怒罵聲,以及婦人們無法抑制的哭聲。
裴越雙手負在身后,眼神漠然地看著這一幕。
放在半年前,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下這樣一個命令。
可是此時此地,他心中沒有絲毫波瀾。
大門口,席先生目光復雜地望著這場殺戮。
似有所感,裴越轉頭看著席先生,而后走過去微微垂首道:“先生。”
席先生看著他俊秀的面龐上那抹冷厲,心中一嘆,溫和問道:“你決定了?”
這個問題仿佛沒頭沒尾,但裴越知道他在問什么,所以也不解釋,只點頭道:“既然早晚要走到那一步,我不愿再被人逼進死地。”
席先生想起大半年前,裴太君命人相請,托自己照顧家中庶孫,又隱晦地透露這孩子已經被迫出府,所以想請他照看幾年。那時候席先生并未想太多,只不過是因為先國公裴貞的恩情,讓他無法開口拒絕,只得答應下來。
京中初見,他對裴越的印象不錯,雖然身體瘦弱,但有一股很難得的靜氣,不像是那種紈绔子弟,也沒有因為身世凄慘而滿心怨恨。
再后來,裴越驅逐莊頭、安撫莊戶、努力學習,如此種種,讓他愈發欣賞這個少年。同時他也漸漸了解到裴越的性格,雖然胸懷大志,但是十分小心謹慎,譬如谷梁和王平章的邀請,若是換成別的勛貴子弟,說不得早就貼了上去。又如那沈家女和谷家女,裴越一直持禮甚恭,絲毫沒有逾矩的地方。
內秀,成熟,趨利避害,以及心中明顯不同于少年人的鎮靜,這就是席先生對裴越的印象。
只是他也覺得,少年怎能事事考慮周詳謀定后動,如此終究少了幾分銳氣。
但是今夜裴越所作所為,讓他驚艷感慨之外,更是很明確地透出一些信息。
這少年決定主動向前邁出一步,而不是一味被動地等待事情發生變化。
或者說,他不愿再將自己的生死命運寄托在旁人的善心之上。
裴越躬身一禮道:“先生,請天明之后陪我進京。”
席先生沒有問他想做什么,只是滿臉欣慰地點頭道:“好。”
裴越直起身來,目光堅定,再無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