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永仁坊,沈府后宅。
東南角上,筑山造池,竹木叢萃,建有風亭水榭。
沈淡墨倚欄而坐,身穿一襲宮緞素雪絹裙,發間別著一根碧玉玲瓏簪。
她左手搭在欄桿上,右手捧著一張薄薄的信紙,信封隨意地放在旁邊的石桌上。
“…關于建平二年那樁案子,朝廷早有定論,涉案者盡皆治罪,事情已經過去三十幾年,不明白你為何突然提起。至于我的看法,你又不許我說莫名其妙,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以后還是不要談這些事,我更喜歡聽你說一些都中的趣聞。畢竟你也說了,我見識淺薄,閱歷欠缺,總得想些法子彌補才是。”
沈淡墨看著紙上進步明顯的字跡,略感得意之余不禁笑道:“小氣又狡猾的家伙!”
“近些日子忙于鍛煉身體,沒有時間研究古書,所以暫時沒有新鮮玩意。至于你所說的山賊一事,多謝提醒,其實我也有一些想法,請你一同參詳。明眼人都能看出,京都附近鬧山賊一定暗藏玄機,雖不知橫斷山脈里聚集了多少山賊,但他們能夠從春天堅持到現在,顯然有人暗中支持。我對朝堂不了解,但仔細一想,山賊們背后的靠山定然有軍中大將,或許也有勛貴豪門牽扯其中。”
“與你說件趣事,豐城侯府的大少爺,也就是我那位嫡母的親侄兒,也不知是聽信誰的挑唆,帶著一群手下來到莊上鬧事。經過我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勸說,這位李少爺幡然醒悟,不僅決定痛改前非,還讓人送了一筆銀子過來,說是安撫受到驚嚇的莊戶們。我本不愿接受,但他說不接就要翻臉,于是我只好勉為其難地收了這筆銀子。由此可知,都中還是好人多,壞人終究是少數,不過是藏得深了些,你覺得對嗎?”
“…我對沈大人十分敬佩,若你方便的話,請代我向令尊問好。”
看見裴越說起李子均那一節,沈淡墨忍俊不禁,只覺這少年諷刺人的時候毫不留情。
不過當她又看了一遍這封信,注意到其中幾個字眼后,秀眉微蹙,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大悟,隨即輕嘆道:“你也太過謹慎了些,不過從小生在那樣的環境中,若非如此你也很難堅持到現在。”
她起身將信收好,然后離開水榭,緩步來到外書房。
沈默云今日沒去臺閣,在書房中翻閱一些陳年案牘,面前桌上堆著厚厚數沓。
沈淡墨來到桌前,行禮道:“爹爹。”
沈默云沒有抬頭,只頷首微笑道:“墨兒怎么來了?”
少女目光掠過桌上那些文卷,問道:“爹爹在找什么呢?”
沈默云掩上正在看的那本文卷,指著旁邊說道:“你先坐吧。”
隨后不急不緩問道:“裴越在給你的信中說了什么?”
沈淡墨乖巧答道:“他讓女兒代他向父親問好,還說了一些關于山賊之事的看法。”
“哦?說來聽聽。”
“他對女兒說,山賊背后肯定有軍中大將暗中支持,很有可能便是武勛將門中人。雖然他說的極隱晦,但女兒能看出來,他想說的是定遠伯也有嫌疑。”
“裴戎…此人性情乖戾志大才疏,真做出這種事也不稀奇。”
“爹爹是說,那定遠伯真的和山賊勾連?”
“臺閣的孩兒們查了很久,沒有發現能將他定罪的直接證據,但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推測,裴戎手腳確實不干凈。”
沈默云很平靜的一句話,如果泄露出去頃刻間就會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
連沈淡墨都被震驚到啞口無言。
無論裴戎性情如何,又是如何不爭氣,他依舊是裴貞的長子,也是定國公府這一輩的當家人。只要他一天還在這個位置上,莫說軍方,就是天家也要給些體面。這樣的人竟然和一群山賊攪在一起,說出去誰會相信呢?
沈默云做出這個判斷,只要消息一公開,極大可能會引起天家、太史臺閣、文官和勛貴之間的大動蕩。
“爹爹,此事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萬萬不能上報天子。”沈淡墨急忙說道。
瞧見她關心的臉色,沈默云老懷甚慰,微笑道:“為父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朝局兇險,一步踏錯就會粉身碎骨,但這些年來為父始終不在意那些風浪,墨兒可知為何?”
沈淡墨不假思索道:“因為天子信任。”
沈默云頷首道:“你說的沒錯,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無論何時何地,必須要有自己的判斷。縱觀史書,歷朝歷代像臺閣這樣的官衙并不罕見,掌權者若只是做個應聲蟲,必不得善終,可若是習慣自作主張,同樣難有好下場。”
少女不解地問道:“爹爹,那何時該聽命行事,何時又該自行決斷?”
沈默云輕聲道:“一片坦途時聽命行事,大廈將傾時自行決斷。”
少女有些吃驚,不解其意。
沈默云微微一笑道:“為父只是希望你能在時局變幻時擁有決斷的能力,這也是平時讓你閱覽閣中一些不緊要的情報的原因。墨兒,為父已老,你叔叔一家也只是中人之姿,將來為父死后,總希望你至少有自保的能力。執掌臺閣十余年,仇家不計其數,為父在時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可若到了局勢變化的那一天,為父要是不在了,你要保住這個家。”
一番話說得沈淡墨心驚不已。
沈默云見狀寬慰道:“不必擔心,為父只不過是未雨綢繆而已。”
他心中一嘆,若是長子還活著,自己又怎會將這份壓力加在女兒的肩上。
沈淡墨心如亂麻,雖然父親語氣平靜,可她覺得這番話實在不祥。然而轉念一想,以皇帝對父親的信重和太史臺閣的重要性,這大梁還真沒人可以輕易撼動他,或許就像父親說的那樣,只是為了將來考慮才培養自己。
沈默云拿起面前的文卷,沉聲道:“裴戎雖然無才無德,但畢竟是先定國的長子,自幼就耳濡目染,所以很懂得明哲保身。我手下的人只查到這幾個月他與一個武道高明的神秘人見過面,具體談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通過對那神秘人的跟蹤追查,可以確認此人和橫斷山脈的山賊關系密切。”
沈淡墨聞言不解道:“爹爹為何不下令生擒此人?”
沈默云笑容古怪,搖頭道:“事情有趣便在此處,那人出現是在深夜,與裴戎見面之后再趁夜色掩護翻過城墻。閣中的好手可以跟著他,但如果靠的太近,就會被其擊殺。出城之后有騎士相迎,這些人都是一人三馬,但是故意壓低速度,讓我們的人遠遠綴在身后,直到他們進入橫斷山脈。”
沈淡墨皺眉道:“這人竟是主動將那位定遠伯暴露在爹爹眼中。”
沈默云臉上沒有半分怒意,平和地說道:“如此一來,為父更加好奇,這樣一群行事詭異膽大包天的山賊,他們究竟是誰?他們想做什么?”
沈淡墨看著桌上滿滿當當的文卷,敬佩地笑道:“想來爹爹已經有了答案。”
沈默云緩緩道:“這些山賊的存在看似荒誕,但他們背后肯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當他們的行蹤暴露之后,對于朝堂時局和國朝安危已經產生不了什么影響,想要危害京都更不可能。雖然目前還查不出他們究竟是誰,但他們為何會出現,為父大概能猜到。”
沈淡墨一臉認真地望著他。
沈默云繼續說道:“耗費無數錢財資源布置出這樣大的陣仗,卻對大局沒有干礙,這看起來很滑稽,可之前為父也和你說過,這些山賊絕非普通人。幕后主使擁有這樣的實力卻依舊做出看似滑稽的決策,顯然不是毫無益處地胡來,促使他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便是心中有仇恨。不為攪動風云,只為一己仇怨,如此方能解釋,這些山賊如此古怪又反常的舉動。”
“幕后主使想要復仇,對象必然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否則以其擁有的實力來看,若仇人是一般官員,只需派出高手刺殺即可。”
“既然刺殺之道行不通,那說明幕后主使的復仇對象要么是修為絕頂的武道高手,要么就是身邊護衛力量極其強大,江湖中人根本無法接近。”
“絕頂強者只有一位,那就是開國九公之首的定國公裴元,此后世間再無這等高手。如此說來,這些人想要復仇的對象只能是大梁軍中的實權頂尖勛貴。”
聽著父親抽絲剝繭般娓娓道來,沈淡墨極為震撼,山賊一事的部分情報她也看過,想了許久都覺得這件事十分荒誕。
沈默云將手中的那本文卷遞過去,輕嘆道:“為父查過如今軍中這些實權勛貴的所有卷宗,從故紙堆里發現這樁舊案,雖語焉不詳,讀來卻觸目驚心。”
沈淡墨神色凝重地起身接過,只見封面上寫著:永寧元年甲字陸號卷。
翻開一看,她只掃了幾眼便神色大變,不可置信道:“爹爹,這卷宗為何能存到現在?”
沈默云臉上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道:“是啊,為父也想不明白,這份十四年前就該徹底銷毀的卷宗居然一直完好無損地放在臺閣的文庫里。”
中年男人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背上,雙手交錯置于胸前,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掙扎。
這一刻,他非常希望自己的所有推斷都是錯的。
良久之后,沈默云輕聲嘆道:“但愿這些山賊和這樁舊案無關。”
只不過,沈淡墨從父親的語氣中能聽出來,這世間事不如意者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她忽然想起裴越在信中說的話,或許有些事情發生后不再提起才是正確的選擇。
否則翻開封面一看,入目便是鮮血淋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