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天三更靜。
裴越使出渾身解數將谷范打發走以后,回到臥房時桃花尚未睡下,她坐在桌邊單手撐著下巴,腦袋一晃一晃。
桌上一燈如豆,屋內光線有些昏暗。
裴越輕嘆一聲,正要走過去將桃花抱到床上,小丫頭猛地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看清裴越之后,疲倦的臉蛋上泛起笑容,說道:“少爺,你不要嫌我煩,讀書雖然是好事,也要愛惜身體哩,熬太久了可不成。”
裴越心中一暖,柔聲道:“好。”
桃花便起身向外走去,嘴里說道:“我去給少爺燒水,洗漱完再睡覺。”
裴越喊住她,說道:“我在前面洗過了,咱們睡覺吧。”
與當初在定國公府內的小院一樣,臥房內有兩張床,但不一樣的地方在于,這兩張床一模一樣,床上的被褥也沒區別。起初桃花不同意,只說少爺丫鬟哪能一樣呢?但她終究拗不過裴越,小丫頭嘟著嘴表示無聲抗議,實則心里也很歡喜。
因是夏天,所以兩人都只蓋著一床薄被。
一片黑暗中,裴越睜開雙眼望著頭頂,輕聲道:“桃花,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桃花轉了個身,側對著裴越的方向,回憶道:“我不記得呢,從記事開始別人都這樣叫我,或許是老太太幫我取的吧。”
裴越應了一聲,繼續問道:“那你是什么時候進府的?”
桃花清脆的聲音里透著一絲茫然:“不知道,最早的時候我在老太太屋里,平時就負責掀個門簾兒,后來八歲的時候老太太讓我來服侍少爺,也許我三四歲就進了府。”
桃花不是家生子,這件事裴越很確定,因為他專門問過溫玉。既然不是家生子,那桃花就是在府外買的丫鬟,可是從年紀上來說又有些奇怪。一般情況下,權貴府邸從外面買人,要么是驕奢淫逸的老爺們買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要么是身家清白的適齡仆役,極少會買三四歲的小丫頭。
裴越有些心疼地問道:“還記得自己的家人嗎?”
桃花沉默片刻,聲音稍顯低沉:“老太太對我說,當初我很小的時候被家人放在國公府門前,幸好那天被總管家瞧見了,他將這件事告訴了老太太,然后我就被留了下來。至于家人,沒有印象呢,只有一件玉佩,是當時總管家在我身上發現的,然后我就一直隨身帶著。”
“裴永年?”裴越腦海中閃過那個膚色白凈略有些男人女相的大管家。
桃花應了一聲,然后忽地起身,摸索到桌旁點燃蠟燭,只穿著一身小衣,從胸前拿出一塊玉佩,取下來遞到裴越面前,說道:“就是這個。”
裴越接過來,玉佩上面還殘留著少女的體溫,他凝視著這塊圓形的玉佩,發現上面的圖案有些奇特,雕工卻顯得有些粗糙,顯得糟蹋了這塊玉。
桃花吸了吸鼻子,輕聲道:“其實我也知道,這塊玉應該就是家人付出的代價,他們只盼著好心人看在這塊玉的份上收留我,給我一口飯吃。”
裴越心中感慨,將玉佩還給桃花,望著她亮晶晶的眸子,便伸手揉揉她的頭發,寬慰道:“不要難過。”
桃花搖搖頭道:“不難過呢,因為現在我有少爺呀,少爺就是我的家人。”
裴越微笑著點點頭,溫柔道:“你說的沒錯,我們是一家人,去睡吧。”
桃花吹滅蠟燭后躺下,此時已經沒了睡意,想到前些日子聽席先生提起的那件事,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少爺,你喜歡那位沈家姑娘嗎?”
裴越一愣,隨即笑罵道:“人小鬼大,你懂什么叫喜歡嗎?”
桃花心中念了一句少爺比我還小呢,嘴上猶豫道:“喜歡不就是想娶她做媳婦嗎?唉,聽說那位沈家姑娘家里不一般,少爺想要娶她恐怕很難呢,咳咳,少爺,我不是小瞧你,我知道少爺很厲害的,只是…只是娶媳婦要花很多銀子,而且沈家姑娘又那么厲害,我擔心少爺沒那么多銀子…”
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言語,裴越忍不住笑著逗她道:“咱們不是有八千兩銀子嗎?”
桃花驚道:“少爺,你真打算娶她啊?”
若非兩人的床鋪隔開來,裴越肯定會敲敲她的腦袋,沒好氣道:“娶個屁!我連她人都沒見過,萬一長得不好看呢?”
桃花低聲道:“看來少爺真的想過這件事呢。”
“好了,不逗你了,我和沈姑娘只是朋友而已,你不要亂想,更不要亂說,否則對人家姑娘不好,背后議論人非君子所為。”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個丫鬟,但少爺不喜歡,以后我不說了。”
“嗯,睡吧。”
裴越雖然很關心這個相依為命的小丫鬟,但不會無底線地寵著她讓著她,至少在這些個人問題上,他不會允許桃花插手。
就算他有著一顆不同于這個世界的靈魂,不會嚴苛地守著上下尊卑的教條,卻也不允許旁人干涉自己的終身大事。
桃花也不行。
小丫鬟漸漸沉睡,裴越卻怎么也睡不著。
他萬萬想不到,這丫頭的身世居然和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總管家裴永年有關。至于桃花復述的裴永年當時的說辭,能騙過這個小丫鬟卻騙不過裴越,因為定國公府在朱雀坊內,這里住的都是大梁頂尖權貴,普通人壓根沒可能闖進坊內,更何況堂而皇之地將一個小女孩遺棄在國公府大門前?
真當裴家軍中第一豪門的底蘊是擺設嗎?
只不過,裴越現在無法做什么,只得在心底埋下一個疑問,將來有機會再套套那個裴永年的話。
且說谷范被裴越連哄帶騙地送出府后,仰頭望著淡淡的月輝,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被那小子耍了,此時京都哪里還進得去?
舉目望去,綠柳莊上一片寂靜。
自己已經十六歲,按照大梁的規矩可以從軍打仗,卻被一個十三歲的毛頭小子用言語給哄了去。
但他并未憤怒,只是神色古怪地笑了笑,心道:“這小子好狡猾,要是沾了毛怕是比猴兒還精,父親以往不是最不喜這種人嗎?為何還要命我來與他結識,還得盡可能地照顧他,小爺我又不是隨從,真是豈有此理。糟了,父親不會是老糊涂了吧?”
腹誹片刻后,他又覺得裴越其實很有趣,比都中那些要么章臺走馬要么喊打喊殺的無良紈绔強多了,似乎相處起來也不難受,如此一想便覺得心里舒坦多了。
谷范不急不躁地離開綠柳莊,雖然此時憑他自己叫不開京都的守門將,可在城外依然有大把好玩的去處。
少年無所畏懼,緩步而行,哼著悠揚豪邁的西境小調,身形隱入蒼茫無邊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