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在木板上坐了很長時間,才看見孔遠達雙眼紅紅的從里間走出來,無聲的抱抱拳以示歉意之后,就呆呆的坐在李常的對面一言不發。
李常笑道:“剛才我無意中看了你攤在桌案上的筆記,發現十年以來你總共教授過六千三百人讀書認字,這讓我非常的驚訝,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孔遠達低聲道:“這很容易,只要給一個孩子教會了幾個字,我就要求孩子把從我這里學到的東西再教給五個人,這樣可以抵消束脩,教的人越多的孩子,還會獲得我特殊的獎勵。
獎勵算不得豐厚,有時候是一本書,有時候是一支筆,更多的時候是一句肯定的話,因此,十年下來,受我熏陶的人數很容易就達到了這個數字。
如今涿鹿縣只要是家里有孩子曾經受過我教誨的人家,多少都識得幾個字。”
“你讓那些孩子把那些字教給了他的家人和鄰居?”
“不多的幾個字,比如,中國,比如華夏,比如炎黃…”
“有效果嗎?”
“不知道,不過我給孩子們講了很多關于這些字的故事。‘
李常笑道:”已經有效果了,剛才我來找你的時候,鄉老們知曉我是宋人之后有些還拱手問我河間府的舊事,還說他的故鄉就是河間府。教化之功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孔兄辛苦了。”
孔遠達嘆息一聲道:“自石敬瑭將燕云當做禮物敬獻給了遼皇之后,此地脫離大宋羈縻已經百年之久。
當年的始作俑者尸骨都已經化成了泥土,可是流毒依舊禍害人間,先帝三次北伐全部失敗。導致一心歸漢的燕云地百姓死傷慘重,如今我們想重回第一次北伐之時的模樣,可謂難上加難。”
李常鄭重的點點頭道:“我們不指望王師到來的時候百姓簞食壺漿,只希望這里的百姓莫要加入遼人的隊伍對抗王師。”
孔遠達點頭道:“確實不能期望過高,人心向背歷來是一件大事。這需要漫長的時間來一點點彌補燕云百姓心中的傷痛,其中,大宋一定要拿出足夠的誠意來打動百姓,善待百姓,讓他們能直接感覺到來自親人的關懷。
云侯可能是大宋最出色的統帥,卻不是大宋最高明的安撫人心的人選。鐵血統帥對付不臣之民,往往只有殺戮這一個法子。”
李常道:“曾經有人說只需將燕云地的百姓盡數南遷,將大宋本土的百姓遷來燕州,民亂之事當可迎刃而解。”
“萬萬不可!”孔遠達連連搖手道。
“燕州百姓生于斯長于斯,數百年來這里已經是他們的故土。這片土地已經和他們血肉相連。
強行內遷只會激起更大的民亂,一旦大將軍刀頭見血,三百余萬漢地故民當鋌而走險,如此一來我大宋只有兩個選擇,要嘛殺光漢地的百姓,要嘛被漢地的數百萬百姓把我們的大軍吞沒。”
“民心似鐵,官法如爐,亂世重典之下。何人敢露頭鬧事?”
孔遠達看看李常鐵青的面孔,仰天長嘆一聲道:“既然要這樣,孔氏十年辛苦又是為了什么?”
“那是最壞的情形。將來不一定會發生。”
孔遠達傷心的道:“會發生的,一定會發生的,云侯乃是一位鐵血將軍,他的胸中從來就沒有退讓二字。
云內州赤地千里已經是明證,聽說大將軍的兵鋒已經抵達奉圣州,涿鹿縣的百姓已經人心惶惶。不少的富貴人家已然拖兒帶女的離開了涿鹿縣,正在向中京道進發。”
李常哈哈大笑道:“子正以為他們到了中京道就安全了嗎?沒藏訛龐的大軍如今就在中京道。他之所以會不遠萬里來到中京道,其戰略目的就是為了擄掠人口。然后送去大漠的西面,為他開拓疆土。
如今中京道已經是戰火連天,西夏的擒生軍縱橫草原,只要是能用兩條腿走路的人口,都在他們的擄掠范圍之內。
從中京道去黑山的荒山僻壤上,人流日夜不絕于途,聽說倒在地上的尸骸連天上的蒼鷹都不再啄食,他們去中京道送死嗎?”
孔遠達大驚,霍然站起身指著中京道方向大聲道:“中京道難道說已經陷落了嗎?”
李常嘿嘿笑道:“全部陷落倒不至于,但是聽說西夏的擒生軍,捉奴軍已經遍布中京道,遼人能夠守衛的不過是寥寥幾座城池而已,而那些城池又是一日三驚,城破就在旦夕之間。”
孔遠達驚駭的跌坐地上,他在涿鹿縣生活十年,在這里自然會有一些平日里談論詩文的富貴朋友,也會有一些資助他在涿鹿縣講學啟蒙的遼人賢達兄弟。
這些人大多數已經做好了北遷的準備,如果這樣拖家帶口的去了中京道豈不是羊入虎口?
李常拍著孔遠達的肩膀笑道:“整個北征計劃是云帥和狄帥以及我大宋無數精英一起制定出來的。
這一次為了北征事宜,大宋全國上下無不傾盡所有的支援北征大業,就連南方一些不守規矩的悍匪流賊,也在這六年之內偃旗息鼓。
這樣龐大,精密,周到的計劃之下,焉能有燕云百姓自己選擇前途的余地。
如果連這些事情都預料不到,云帥等人妄為大宋精英!”
孔遠達的眼睛忽然一亮,馬上又黯淡了下來。
李常知道他心里的想的是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張地圖,指著東京道的圖標道:“子正剛才一定是想著讓那些人去東京道吧?”
孔遠達點點頭,滿懷希望的看著李常,等待他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復。
李常小聲道:“子正恐怕是要失望了。
云侯以前手下有一位女真部將,這些年拜在云侯帳下學習戰機之事,這些年來也算的上是戰功彪炳,最妙的是此人與遼國有滅族之恨,早在四年前,這位部將就離開了云侯麾下,率領大宋疆域上的女真武士悄悄地潛回白山黑水準備招攬女真舊部…”
孔遠達吃驚的道:“可是遼東黑鷹?”
李常奇怪的看著孔遠達道:“你知道此人?”
“黑鷹之禍已經蔓延大遼東北,我豈能不知?他在遼東之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縱橫草原從無一敗,聽遼國官員說,此人對遼國的威脅已經超越了慣匪刻里缽。”
李常呵呵笑道:“孔兄來遼國太久,都差點以遼國人自居了,我從云帥那里聽來一個典故覺得很有道理,現在講給孔兄聽。
云帥認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天然的盟友,不論黑鷹還是刻里缽干的都是削弱遼國實力的事情,那么做事不講究一點,身為大宋人捏著鼻子認了這個盟友也就是了,我們不但不能去指謫這些人,反而要為他們找一個大義出來。
比如他們現在打出的拯救女真,還我東海的口號,就是出自愚兄之口,你別說,這個口號一出來之后,躲在深山里的野女真人也紛紛出山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對抗遼國。
咱們大宋淘汰下來的軍備,可沒少運去遼東,云侯說,哪怕是一柄戰刀運到遼東之后,他都會對大宋有很大的幫助,天知道這柄戰刀會砍死多少個遼人。”
“涿鹿啊,這是真正的涿鹿啊!百姓國土就是哪一只只的肥鹿,圍場已經布下了,狩獵的獵人正在從遠方向中心圍攏,我已經聽見了獵犬的吠叫,獵鷹的長唳,鳴鏑刺耳的尖嘯,戰馬奔騰在獵場的轟響…
可憐燕州三百萬百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在霹靂一聲弓弦響動后倒在塵埃…”
李常笑道:“獵場已經齊備,云侯已經準備好了鋒利的割鹿刀,眼看著燕州最肥美的一塊后腿肉就要落在我大宋的盤子上,子正兄難道不為此感到歡欣嗎?”
孔遠達站在木樓前面,看著正在田地里忙碌的農夫嘆息道:“為何我看到遍地都是骷髏在行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與草木何異?春榮秋枯乃是天道輪回,不過上天亦有好生之德,大衍之數五十還有遁去的一,這遁去的一就是孔兄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臣服,他們只有臣服,否則他們面臨的只有毀滅,大宋的鐵甲騎兵會踏遍這里的每一寸山水,叩響每一個人家的房門,要嘛臣服,要嘛毀滅,除此無他。”
孔遠達想起族長給自己的信中所說的事情,再一次長嘆一聲,他忽然覺得自己在遼國十年的辛苦將會化作東流水。
遼民彪悍,只可惜他們遇到了豺狼一般兇橫,虎豹一樣強悍的敵人,他們個人的意志恐怕早就不在那些當權者的考慮之內了。
孔家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北征之中扮演著一個并不光彩的角色,他唯一的使命就是安撫那些驚惶的百姓,告訴他們放棄抵抗,告訴他們平靜的接受大宋的統治,這就是孔家在燕州存在的唯一意義。
安定了心神的孔遠達拱手道:“我的人手不足!”
李常笑道:“信使已經為子正兄準備好了,只要子正兄開始修書,他們就會用最快的速度將子正兄的信函送到你想送去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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