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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八章 東臨蝶島

  閩地東南角。

  有島嶼與陸地緊鄰,因主島形態酷似蝴蝶翩躚起舞而稱作蝶島。

  蝶島東面有七個月牙形海灣,首尾相接,綿延六十余里地。

  潔白的沙灘背靠著蔥蘢林帶,環抱清澈海水,無暗礁,無鯊患,尤適泊船。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蝶島上的百姓們便毗鄰這些天然海港而居,以漁業為生。

  時近中秋,出海月余的青壯們已揚帆返航,將帶回秋捕收獲。

  是而近段時日,那些手腳不再靈便、難以出海討生的老人們常會帶著家中稚童來到海灣邊玩耍。

  一來是讓這些未來的海孩子與大海多近親,感受下大海的廣闊與浪濤的澎湃。

  二來便是在此翹首企盼著分別多日的父母兄姐們自海上平安歸來。

  八月初八的午后。

  對于海灘邊正在嬉鬧的孩童、正在閑聊嘮嗑的老人們來說只是極其平常的一天。

  可對于姜逸塵與笑面彌勒及散人居一行人來說,竟都是平生頭一回至此觀海戲浪。

  自那夜在溪岸邊幫著散人居眾人解了圍殺之險后,笑面彌勒和影佛便成了“跟班”。

  當然,是只跟著走而不聽從使喚的“跟班”。

  三天時間里,冰憶等人又搗毀了兩處東瀛暗子蔽身窩點,格殺五十余東瀛人,無更多建樹。

  這些小打小鬧自然無需笑面彌勒和影佛親自出手。

  況且姜逸塵脫下“小影”的外皮后不好繼續藏拙,隊伍戰力已提升了一大層次,對付這些土雞瓦狗實如砍瓜切菜般輕松。

  這回大家也沒跟朝廷客氣,同當地官府照砍下東瀛蟊賊的腦袋數量換取賞金,這比支出地方官府后續會統一向朝廷方面上報,再由朝廷審核放款予地方。

  有了不菲的收入,冰憶等人花起錢來也可謂是大手大腳。

  先是連本帶利同笑面彌勒結算了那晚在那鄉野客棧間食宿的費用,還反包了對方一路跟隨的食宿費用,美其名曰:還救圍之情。

  再便是大吃大喝之余,支付高出實際價格半成的銀兩扮豪氣,大有千金散盡還復來之契闊!

  在確定閩地東南面幾無東瀛潛藏的勢力之后,冰憶將這馬鑾灣定為此行最后一站,讓大家好好放松一番,而后便將踏上歸途。

  海風不大。

  卻吹起一層層浪紋,波動起一陣陣浪潮,在海岸邊拍出一次又一次的巨浪,留下一片片雪花般的白沫于沙灘上。

  不知何時,連同冷魅在內的五名女子已脫去鞋子,赤腳踩在細軟沙灘上與孩童們玩鬧在一起。

  冰憶與蒙邡以手為枕,闔眼躺倒在沙灘上,放空自我,享受著秋日暖陽與和煦海風。

  姜逸塵則同笑面彌勒、影佛立身于海岸邊的礁石上,面朝大海,無聲遠望。

  潮起潮落間,海浪聲沙沙作響,偶有驚濤拍岸。

  姜逸塵的心卻越發趨于平靜,呼吸越發綿長,進入渾然忘我的狀態。

  凝露臺一役至今,他已牢牢穩固住了《無相坐忘心法》的第七重境界,并不斷試探著攀登至第八重,但卻無法越過那道似是一蹴而就的門檻。

  事實上《無相坐忘心法》本便晦澀難懂,且為貨真價實的道門心法,便是當初無相門中除了三位孤姓正副門主外的大部分門人都未必能突破到上層境地,便是丈三、司徒鐘也尚卡于中層關口,遑論是八、九重。

  要是無相門眾門人尚存于世,得知只是出入過幾次道門幫派、了解了些粗淺道法、與道門間只可說是有些淵源的姜逸塵能無師自通將《無相坐忘心法》修煉到此般境界,必當無比羞愧汗顏。

  當然姜逸塵能有如此進境實屬機緣巧合、福大命大,否則在短短數月間便如魚躍龍門般從初窺下層門道到躍入上層高深境界,就算不是傳說中的道祖轉世,當也可稱得上是世所罕見的道法奇才了。

  不過對于素來自謙的姜逸塵而言,倒從沒想過自己的修煉進境有多么驚世駭俗,只為幾次死里逃生且未有走火入魔的情況感到僥幸,也認為道門功法玄之又玄,如此進境不足為奇。

  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姜逸塵修習《無相坐忘心法》的時日有限,可通篇默背卻不下三度春秋。

  故而他對這功法談不上有何真知灼見,卻自有幾分見解。

  《無相坐忘心法》之所以入門難精通難,便在于“無相”與“坐忘”四字。

  簡單說來“無相”部分與通常內功法門較為相近,主強身與增益修為。

  但要想進入到“無相”的修煉狀態,須先具備“坐忘”的心境。

  是為“坐忘在先,后塵無相”。

  而“坐忘”細分有七層境界,「一敬信」、「二斷緣」、「三收心」、「四簡事」、「五真觀」、「六泰定」、「七得道」。

  在跌入陰陽谷目不能視的情況下,憂心于外部可能存在的威脅,姜逸塵幾次三番嘗試坐忘無果,連“隳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的敬信境都不得入門之法。

  卻因遠離世俗,得幸領悟了幾分斷緣與收心的心境。

  再有冷魅日夜督促習劍,姜逸塵在那段日子手持木劍,將所習劍法劍道演練得越發化繁為簡、返璞歸真。

  直至面臨“隨心所欲”易無生的生死相逼,姜逸塵強行散功,先舍而得,得以叩開《無相坐忘心法》的法門,并一步登臨“簡事”的坐忘心境。

  借道凝露臺,姜逸塵觀詩天畫境之地有感,一舉頓悟,入“真觀”心境,更將心法托入第五重。

  而今內功境界已處第七重,坐忘心境卻仍原地踏步,蓋因此拖累了內功進境。

  倘若教人知曉了姜逸塵竟是如此作想,勢必氣煞人也。

  畢竟在“真觀”心境下常能先鑒善察,究儻來之禍福,詳動靜之吉兇,乃至從一餐一寢中有所感悟而有所進益。

  就像姜逸塵能從乘風之葉中體會到輕靈之巧,在輕功造詣上步步攀高,躋身當今江湖前列。

  又譬如眼下,他在體悟自然之時便輕易進入了一種玄妙的修煉狀態。

  他的內息運行周天跟隨著潮汐律動、和諧共鳴。

  潮退時,內息舒緩地退入四肢百骸。

  潮起時,四肢百骸的內息匯流成川,有力地沖擊著要穴竅門。

  只可惜似乎差了些什么。

  是心境不夠?

  “夫定者,盡俗之極地,致道之初基,習靜之成功,持安之畢事。形如藁木,心若死灰,無感無求,寂泊之至,無心于定而無所不定,故曰泰定。”

  姜逸塵心下默念著“泰定”心境的口訣,遺憾搖頭,暗忖道:“清除一切俗念,談何容易?若非心存執念我也無法走到當前這地步,沙慶雖死,紅衣教雖不存,但這天下…”

  心念至此,姜逸塵微微怔然,而后又是一番自嘲,不知何時他這天地間的小人物竟也把“天下”二字放在了心上,他學會了放下,卻還無法不刻意地去追求靜心,哪怕此時。

  如此,既無法“泰定”,又談何“得道”?

哈哈哈呵呵呵  沙灘上幾個姑娘和孩童們清脆悅耳的笑鬧聲恰逢其時地鉆入耳蝸。

  姜逸塵尋聲將視線從海浪上挪向沙灘邊。

  他沒刻意運轉真氣附眼,是而所見之景極為模湖。

  只能瞇起眼結合著那些歡聲笑語去看去想象那兒該是怎樣一副畫面。

  但見端莊成熟如萬俟夫人也和其他姑娘們一樣不顧形象、無畏衣衫濕透,學著那些漁民的孩子們張開雙臂,或背著或迎著沖岸而來的滾滾浪濤,被一次次拍入海浪中,一次次爬起站起,樂此不疲。

  “浪起于微瀾,卻能通過層層遞進的浪潮,卷起吞沒乃至摧毀船只的巨浪。

  “這倒與洛兄的觀水論氣之說異曲同工。

  “厚積而薄發,難道是我的整體內功修為還不夠,是而無法憑此蠻勁去沖破境界?”

  姜逸塵思緒發散著。

  所謂水漲船高,《無相坐忘心法》為木系功法,倘使他所學的水系功法修為能再進一步,自也能推動《無相坐忘心法》再上層樓。

  可對他而言,《霜雪真氣》是修習內功的根本,是無可取代的。

  而《霜雪真氣》在有《陰風功》的相輔相成下,足可媲美一門不錯的中等功法。

  成于《霜雪真氣》,固然受限于《霜雪真氣》。

  他復何求?

  是不該太過貪心了。

  姜逸塵微嘲一笑,從修煉狀態中脫出。

  隨而聞見一道沙啞聲音傳來。

  “我很好奇,相認當晚,同睡一屋,你們做了什么?”

  好半晌,姜逸塵才確認不是自己出現了神思恍忽,而是笑面彌勒在發問。

  確實,除了那天晚上之外,接下來兩天他們落腳的客棧房間不多,大家只能湊合著睡,姜逸塵沒有機會和冷魅獨處一間,那么獨處之夜究竟發生了什么,沒人不想知道!

  其實,那天晚上也沒發生什么。

  不過是冷魅幫他解去了纏身多日的裹布,幫他細致清洗了滿布傷痕的后背,二人便各自上床安歇。

  只是兩人睡意不濃,側躺相對著說了不知多久的話才遲遲入眠。

  二人間沒有互訴衷腸、互表相思,因為在相認的那一刻,許多話語已在不言中。

  久別重逢不一定非得是干柴烈火,只要心意相通,便勝卻人間無數。

  但,不管發生了什么,姜逸塵都沒打算讓任何人知曉。

  那到底是冷魅與他之間的事,他可不希望床笫之私成為旁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遲遲不得答復,笑面彌勒也未見著惱,至少那張面具上還是副寬厚可掬的笑態。

  “九蓮山下,屠萬方打碎了一副這般面具,這副新面具倒是花開二度,別無二致。”

  姜逸塵心下暗戳戳地想著,開始明白為何那么多人都討厭這副面具這副笑臉了。

  只聽面具之下透出老懷甚慰的笑意,緩緩說道:“看來是當作夫妻間的床笫之私了,那我們這些外人的確沒資格打聽。”

  姜逸塵聽言立時便有幾分羞憤,張口欲辯,可在吞入一口咸濕海風后,不知是因滿嘴干澀不想言語,還是想起了什么,看向那副笑臉面具,默然以對。

  “好了,不提這個。”笑面彌勒揮揮手,表示揭過此話,“換個問題,你對散人居這些人不惜深入閩地鏟除東瀛賊寇,怎么看?”

  姜逸塵一時沒想明白笑面彌勒為何會有此問,若有所思。

  笑面彌勒卻自問自答地接著道:“我看他們對于東瀛人的仇恨或有,卻不見得有多深,我想是看在你那位紅顏知己的面上才舍命相陪,你那位紅顏知己自然也不會無的放失,必當是為你而來,那么,你探尋到你想要的答桉了么?”

  聽言至此,姜逸塵不再沉默,干脆道:“前輩果然也知曉了我是為找尋生身父母的線索而來。”

  幾日同行,姜逸塵已習慣隨冰憶等人改用“前輩”替換去“彌勒幫主”的生分稱呼。

  笑面彌勒道:“沒把你的能力、性格與底細摸清,當初也不會把重任交托于你。”

  姜逸塵輕笑道:“那我倒是該感謝前輩的關照了。”

  笑面彌勒沒接此話,接續自己剛剛提出的問題,說道:“經紅衣教這么一鬧騰,閩地的東瀛人所剩寥寥,而這些嘍啰顯然無法給你提供任何有關于你父母的線索。”

  姜逸塵眼中的暗然之色一閃而逝,好奇道:“莫非前輩能幫到我的忙?”

  笑面彌勒搖了搖頭道:“這方面顯然彼時的朝廷也下過不少苦功,抹除掉了不少關鍵信息,時至今日,在中州,想來不會有人比老伯知道更多關于你父母的消息。”

  姜逸塵嘆氣道:“老伯能告訴我的都已告訴了我。”

  當年隱娘和老伯三緘其口不告知他確切身世,慕容靖也同他說過閩地兇險,他不知生身父母姓名,更不知該如何去想象他們的模樣。

  直到凝露臺一役后到了藥谷,老伯才借藥老之口將其所知和盤托出。

  他的能力已被保護他的長輩們所認可,只是還未來得及踏上尋根之途,閩地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莆田郡的一把火,燒掉的不只是南少林,還有中州江湖的三分底氣,以及東瀛人自己。

  閩地更是從危機四伏的龍潭虎穴,轉變為被刮去七分血腥江湖氣的偏遠之地。

  兩日來,姜逸塵找不見藥老口中那世代有人耕作的山坳小村,也尋不見當年自己呱呱墜地的小漁村,閩地似乎沒有父母存在過的一絲痕跡。

  姜逸塵未免有些茫然。

  所幸他不是孤身一人,有伙伴知己相伴,還背負著其他希望,盡管有些失落,卻不會于此止步,就此沉淪。

  姜逸塵轉向笑面彌勒說道:“承蒙前輩如此關心,想必你二人出現在那溪岸邊,乃至同我等東臨蝶島,絕非心血來潮,本便是為我而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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