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界瀕臨終末,因果也會漸漸陷入混亂,并非是最后一個保持清醒的終焉傳道士來到了鄧肯面前,而是在鄧肯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最終保持清醒的終焉傳道士。
但對于兩個當事人而言,這兩件事誰是因誰是果似乎并不重要。
“你叫什么名字?”鄧肯看著眼前的白袍老人,突然有些好奇。
面對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那身披破舊白袍的旅行者卻深深皺起眉來,他思考了好一會才輕輕搖搖頭:“記不太清了,我上一次用到‘名字’好像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過如果您愿意,可以叫我克里特。”
“克里特?”鄧肯皺了皺眉,“這是你們族群的名字。”
“…哦,對,怪不得會這么熟悉,”老人露出恍然的模樣,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那很好,就這么稱呼我吧,我喜歡這個名字。”
鄧肯沉默了一下,輕輕點頭:“好的,克里特。我現在有一些問題。”
“請問吧,我這次有很多時間。”
“第一個問題,為什么選擇在這個時候與我見面?”鄧肯看著對方的眼睛,語氣十分認真,“這個‘窗口期’有什么用意?”
“…我們其實一直在尋找與您直接接觸的機會——這里指的是那些仍保有理智的‘我們’,”克里特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略有那么一瞬不易察覺的猶豫,但還是很快給出答案,“只不過與您接觸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事實上,在今天之前我們也嘗試過一次,只不過…我們錯過了那次窗口期。”
“你們的創造者…你是說領航一號?”鄧肯反應過來,隨之點點頭,“是的,他希望我來接管他的權柄,接管這個世界,但我拒絕了。”
克里特抬起頭,看著上方黑沉沉的屋頂,直到周圍再次恢復安靜,他才將目光重新轉向鄧肯。
一種輕微的震顫聲和吱吱嘎嘎的聲響傳入了鄧肯耳中,失鄉號船艙深處回蕩著一種低沉而不安的聲音,但過了幾秒鐘,這些異響便又漸漸平息下來。
“演示一些事情?”鄧肯在聽到這句話之后表情立刻認真起來,“這是什么意思?你要向我演示什么?”
“…在此之前,我想先向您確認一個問題,”克里特抬起頭盯著鄧肯,“您已經拒絕了我們的創造者,是嗎?”
終焉傳道士(或者說終焉勘測小組)知道他“篡火者”的真相,知道他是一個占據了鄧肯·艾布諾馬爾軀殼的外來靈魂——這部分事情是他早已察覺到的,可另一部分真相卻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鄧肯迅速厘清了克里特話語中的信息,并漸漸反應過來:“也就是說,你們原本并不打算與…‘他’接觸?”
在提瑞安和露克蕾西婭的記憶中,當初突然出現在失鄉號上的那幾個“不速之客”,那些曾與鄧肯·艾布諾馬爾徹夜長談的終焉傳道士…他們原本竟是要來找自己的!?
“是的,我們來早了,”克里特輕輕點了點頭,再次重復著這幾個單詞,“當我們發現那不是1900年的時候,窗口期已經結束…而那是我們自出發以來遇上的最大一次‘線性失控事件’,從那天開始,許多事情便開始失去控制,但從結果上…似乎一切又都沒有脫離既定的軌跡。鄧肯·艾布諾馬爾仍舊踏上了他的最后一次遠航——在提前得知了自己的結局之后。”
因這短短幾句話,鄧肯腦海中已經卷起了風暴般的思緒!
“…錯過了一次窗口?”鄧肯面帶疑惑,“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來早了,船長先生。”克里特平靜說道。
“是的,我們提前向一位赴死者揭示了他的結局,”克里特慢慢點了點頭,“我知道您想說什么,但事實是,當我們出現在這艘船上的那一刻,他似乎就已經知道了某些…事情,作為一位偉大的探險家,他對自己的命運已有預料,我們的出現只不過讓他驚訝了幾秒鐘,而在那之后直到窗口期結束,他都只是在向我們詢問一些有關如何在邊境海域航行的事情。”
鄧肯怔了一下,而在極為短暫的思考之后,他突然理解了對方這句話的意思:“你是說,當初出現在失鄉號上的那三個…”
“在錯過了那次窗口期之后,我們僅剩的、與您接觸的機會便只有今天——或者說,只有當庇護所的穩定度下降到極限附近,我們這些‘反秩序’的存在才有可能安全地進入您的視野。而也正是由于庇護所的穩定度已經下降到極限,我們才有機會向您…演示一些事情,這將有助于您理解這個世界的命運,目前為止‘既定’的命運。”
“…是嗎,那真好。”聽到鄧肯的答復,克里特自言自語般說道。
鄧肯則有些好奇:“…這跟你要給我演示的東西有什么關系?”
克里特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邁步向前走去,一直來到了那扇通往亞空間的、此刻正緊緊閉合著的門前。
“您打開過這扇門嗎?”
“沒有,”鄧肯走了過來,語氣中立刻有些警惕,“這扇門通往亞空間,在現實中開啟它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沒關系,您無需緊張——我不會打開它的,也沒有能力打開它,”克里特注意到了鄧肯語氣中的變化,臉上浮現出一縷笑意,“我只是帶您來看一眼。”
鄧肯一邊注意著克里特的舉動一邊謹慎開口:“看一眼?”
“亞空間中會倒映出一切…只要是這座庇護所的可能性,其答案都早已烙印在那無盡的混沌之海里,而我們…”
克里特輕聲嘀咕著,突然伸出手在那扇門的門框上拍了兩下。
“…我們向來擅長從那片混沌中撈取時光長河里的浮光掠影。”
下一秒,在鄧肯有些驚訝的注視中,那扇大門突然如幻象般轟然破碎——超出人智理解極限的光影如風暴般撲面而來,而后眨眼間在他周圍重組。
他幾乎出手,但又在千鈞一發之際控制住了這份沖動,轉而冷靜地站在原地。
因為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威脅和敵意,甚至還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扇門仍然完好地佇立在原地——克里特的氣息也在附近,沒有任何變化。
他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處黑沉沉的高山上,混沌晦暗的天空籠罩一切,一團暗淡的光芒隱藏在云層深處,高山之下則是廣袤的原野,而在那無邊的大地上,依稀可以看到有城市一樣的遺跡,還有已經干涸、斷裂的高架水渠。
除此之外,便是龜裂干涸的大地,某種細膩的“灰”覆蓋著入目之處的一切,填滿了那些廢墟和水渠,又在山谷間隨風卷起,如霧般向著平原的方向吹去。
一種刺骨的寒意則充斥在天地間,仿佛要連那些飛揚起來的灰燼也要被凍結起來。
鄧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過了許久才輕聲開口:“這是什么?”
“這是火的時代,船長先生。”克里特的聲音從旁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里,身上仍舊穿著那身破舊的白袍,只是那白袍似乎又愈發殘破了幾分。
片刻沉默之后,鄧肯又問道:“這是某個歷史分支?”
“這是庇護所存續前提下唯一的歷史分支。”克里特說道。
隨后這位“終焉傳道士”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組織著語言,這才繼續開口:
“在最初,您重塑了大地,藍圖上所有那些未能實現的宏偉計劃都現于塵世,人類從未想象過的廣袤土地從大海中升起,城邦得以連接,資源變得豐富——而后,您令大海平靜,令大海中滋生出更多的生機,海水又在山川間得以凈化,化作雨雪落于大地。
“再然后,塵世開始繁榮,有那么一段時間,這片新世界的繁茂甚至超乎了深海時代所有歌頌美好的詩篇——強盛的國家在大地上興起,不分晝夜地發展壯大,新的技術被發現,新的詩歌,文學,以及對于未來的暢想——蒸汽列車跨越山林與曠野,巨大的管道裝置連接著工廠與城市的鋼鐵叢林…
“許許多多的故事,許許多多的人生,英雄和元首,騎士與哲人,傳奇的冒險者,還有在城市中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們。
“船長先生,相信我,如果我不是向您直接展示了這一幕,而是向您展示了那些輝煌的日子,那么哪怕是您,也會有那么一絲動搖的——即便是這個世界上意志最堅強的執政官和守護者,也會愿意用一切去換取那個世界,哪怕它只輝煌了…很短的時間。”
鄧肯沒有說話,他站在山巔,靜靜地俯瞰著腳下這片干涸破碎的大地,過了很久才打破沉默:“這一刻還有活人嗎?”
“沒有了,灰燼已經吞噬一切——您看到那座城市廢墟了嗎?城市中心最高的教堂…最后的避難者就是在那里咽下最后一口氣的,現在只有一個空洞的靈魂在那座教堂中徘徊,她手執大劍,那把劍在這個時刻卻保護不了任何人。”
鄧肯又抬起頭,看向天空中那團晦暗的光芒:“那又是什么?”
“一顆…很小很小的太陽,在世界開始冷卻的時候,她嘗試重新加熱這片大地,并支撐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的火焰呢?”
“熄滅了,船長先生,”克里特慢慢說道,“在您燒盡了塵世間能燒的一切之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