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標志著冬季已至的第一場雪,直下到第三天傍晚才徹底停下。
房間內楊青盤膝而坐,雙眼微合。
他在神念中嘗試控制靈氣與自身十種真氣分別相合,結果卻是靈氣融于己身增補真氣,并沒有特別的變化。
這兩日他所思所想都是如何設法干預靈氣,為其打上獨有烙印,方便為自己所用。
之前在洛陽他更多是隨遇而安,如今對于前路有了清晰想法,心思就不免沉浸其中。
羅士信前日已被沉落雁帶走,她與寇仲徐子陵如何取寶楊青并不關心,其余諸事更是拋在腦后。
又過一陣,他嘗試了各種方法卻仍然不得要領,突然耳聽窗外有車馬軋過積雪停在樓下,終于不得不暫停下來。
片刻后,隨著門外響起腳步,楊青揮袖打開房門,就見李世民微笑拱手走了進來:
“我本該早日來此致謝,奈何軍務纏身,楊兄見諒。”
搖了搖頭,楊青平靜問道:“聽說你要領兵征討楊文干,怎還有空到我這兒來?”
“楊文干只是個幌子。”李世民輕嘆道:“皇權之爭楊兄也該明白,區區一個慶州鎮守,怎敢涉足其中?
他不過是太子的替罪羊,我今趟去慶州也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聞言楊青心中了然。
楊文干叛亂最后的確是以李世民出兵征討作為收場,只是他大軍還沒到,前者就被自己部下所殺,然后開城投降了。
“楊兄近日就要離開洛陽了吧?”見楊青微笑不語,李世民轉而又道:“此時大軍已在城外集結,我稍后就要出城,明日一早領軍出征。
我走以后,恐怕大哥又要橫生枝節…”
“正要問你。”楊青開口打斷道:“李建成最近何時會出宮?”
“楊兄可是要為手下報仇?”李世民苦笑道:“此事我已聽說,不過眼下并非動手時機。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先放一放,日后我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一兩天內我就要回洛陽去了,走之前我要他一只手。”
李世民一怔,隨即眼神變幻幾次,緩緩出聲道:“往年入冬我都會親自登城慰問守軍,鼓舞士氣。
如果明日不用領軍,也是要去的。”
楊青聽完微微頷首,不再多說。
類似這樣在軍中刷聲望的事,李世民不在自然有李建成頂上。
這時門外響起急促腳步聲,李世民回頭見是傳令兵,于是告罪一聲走出門外。
然而只眨眼的工夫又快步走回對楊青道:“楊兄,你還是速回洛陽為好。”
楊青疑惑道:“發生什么事了?”
“我剛得到消息。”李世民邊說邊遞過一封信函:“北方劉武周伙同東突厥頡利出兵南下,威逼洛陽。”
“洛陽?”
心中念頭微轉,楊青記得劉武周的確曾與突厥人狼狽為奸,不過他打的不是洛陽,而是晉陽,也就是太原府。
晉陽守備乃是齊王李元吉,他被劉武周兵鋒震懾,不戰而逃。
導致劉武周士氣大振,一路攻城拔寨,打到關中腹地,直逼長安。
李閥內部一度曾想放棄長安,后來還是李世民力主堅守,又親自率軍迎戰,一路將劉武周勢力徹底打散才班師回朝。
關鍵是洛陽北方就是邙山,關口易守難攻,劉武周根本不可能行險來攻。
他正想著,李世民已急道:“欲攻洛陽,必然繞不過晉陽,恐怕北方出事了。”
“楊兄,此事緊急,我還要盡快回宮去與父親商議。恕我來去匆匆,他日再會,世民定與你把酒言歡!”
跳下床榻,楊青也拱手送道:“事有緩急,你快去吧。”
李世民轉身跑下樓去,隨即街上傳來急促催馬的聲音。
楊青找來伙計送上飯菜,想著洛陽如今有裴仁基等人嚴守,又有李密坐鎮,不大可能出意外。
于是他不緊不慢地吃完,就在房間中演練起《瑜加密乘》。
這三天下來,神念范圍已擴展至六丈有余,雖然仍沒到極限,但楊青已經隱隱感到提升速度開始放慢。
或許用不多久,自己就能突破第一層。
心神在氣海沉浸,隨著時間流逝,他又運起先天功開始搬運周天。
等一切做完才安然入睡。
約莫過了兩個多時辰,感應中一抹氣機踏雪而至,頃刻間便落在樓頂。
“楊兄沒忘記與我的約定吧?”
楊青聞聲睜眼起身,把長劍在腰間掛好,然后推開窗戶一躍而起,在空中略作轉折也在樓頂站定。
師妃暄在深夜的寒風中靜立,嘴角微笑依舊,不過眼神卻透出少有的鄭重。
“找到石之軒了?”
“找到寇仲他們了。”師妃暄探手向北方一引,等楊青飛掠出去才跟在他身后:“其實你那天就可以留下石之軒,為什么放他走。”
與石之軒交手后,楊青一直想再看看天之痕,解開心里幾個疑惑。
一是那道痕跡究竟是只有他們兩人氣機交匯才會出現,還是與其他宗師高手相碰也會產生。
二是石之軒如果達到最佳狀態,那道痕跡會不會有所變化。
心里的想法眼下當然不能說,他索性岔開話題道:“你不是一直以匡扶天下為己任嗎?李世民傍晚來找過我,劉武周南下,晉陽此刻或許已經失守。
你不擔心嗎?”
師妃暄嘆息道:“我終究是方外之人,扶持明主乃是師門祖訓,但干涉太過又違背本門宗旨。
如今楊兄與秦王言和,已經沒什么需要我插手了。
此次長安事了,我就要返回靜齋清修,或許此生都不會再下山。”
“扶持明主?”楊青好奇道:“你們怎么肯定哪位是明主,寇仲也很不錯啊。”
師妃暄欲言又止幾次,最終無奈道:“楊兄見諒,此乃我師門絕密,現在還不能對你說明。”
自從到了長安,楊青每次與師妃暄交談,都有種揮之不去的怪異感受。
總覺得她好像知道什么與自己相關的事,細想之下似乎又絕無可能。
眼下見她不愿說,索性也不再去問。
滿城銀裝素裹的長安,在靜夜中幽冷肅穆。
兩人在城中屋檐一路飛掠,頭頂是雪后晴空,圓月星河。
及至出了北城,只見仍未深層凍結的永安渠水流,順著河道匯入繞城而過的渭河之中。
更遠的河心處,一艘高聳的海船正在無聲停泊。
渭河沿岸的垂柳此刻只剩枯枝,而在粗壯的樹干下,四道若有似無的氣息隱在陰影之中。
“那四人就是佛門四大圣僧了吧。”
楊青在北城中段貼著城墻落下,師妃暄則在城上守軍面前亮出李世民令牌后,也翩然落在他身邊。
“是嘉祥,智慧,帝心,道信四位禪師。”
“了空沒來嗎?”
“有你在還不夠嗎?”師妃暄話剛出口,心中忽然一動,提醒道:“我知道你或許想跟石之軒印證武學,不過他并非最好的人選。
你既然答應幫我擒住他,就不可食言。”
楊青藏在陰影中的眉毛忍不住挑了挑,他強忍著沒用手指去劃:“我記得我只答應阻止他得到邪帝舍利…”
說完他避開師妃暄探尋的眼神,不再說話。
如此一直等到星月暗澹,即將到天地最黑暗的一刻時,師妃暄終于輕聲提醒道:
“來了。”
楊青舉目見東北方七八條船滿載船貨出現在水面,正朝著河心處的海船劃去。
借著微弱天光,他將船上人影盡數看清,卻沒在其中找到寇仲兩人身影,更沒看見沉落雁。
直到他目光在一艘稍稍向一側傾斜的船上劃過,才忍不住略帶戲謔地說道:
“你此時只要與城上守軍說一聲,寇仲他們立刻就會暴露。”
師妃暄聞言搖頭道:“我從前將他們當做李世民的障礙,已經結下許多嫌隙。如今這兩人羽翼將豐,些許打擊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何況靜念禪院中我答應過不再干涉,現下只要你不站在他們一邊,我就沒什么好擔心的。”
轉頭看了眼師妃暄,楊青略感氣悶:
“你再說這種沒頭沒尾的話,我耐心可要用盡了。”
說完他一步邁出城墻陰影,踩著積雪走向河邊。
“楊青!”師妃暄見狀急道:“你干什么?石之軒還沒現身!”
“他早就來了。”
楊青并未刻意隱藏身形,踩雪的腳步也略顯沉重。
朝著東北方走出不遠,非但隱身樹下的四大圣僧,連河面上劃船的人也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卻不管不顧,一路走到河邊,又如履平地般踏上河面,直到在一艘貨船邊停下。
在船上人驚駭的目光中,楊青抬手輕敲船板:“出來吧。”
聲音極輕,卻清晰傳入水底。
而這滿載的貨船更因為他兩下輕敲,突兀停在水面,再難移動分毫。
師妃暄此時也追到岸邊,與現出身形的四大圣僧一道看向這邊。
片刻后水面輕微翻騰,身著水靠的寇仲與徐子陵苦笑著從水下探出身形,看向楊青道:“皇帝大哥,離這么遠你也能感應到我們氣息嗎?”
“感應不到。”楊青搖頭微笑:“我是看到的。”
“不可能。”寇仲一翻身跳上船頭:“我們藏在船身另一側,而不是水下,除非你目光能穿過船板。”
“就是因為你們藏在一側,相比其他船,這一艘才會有幾寸傾斜。”
寇仲駭然道:“天這么黑,這么小的區別你也看得到?”
楊青轉向徐子陵道:“沉落雁呢?被你們騙去哪里了?”
“咳咳,楊大哥…”徐子陵干咳兩聲,也翻上船:“沉姑娘大概還在城中…”
見徐子陵語塞,寇仲在旁打岔道:“皇上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不如我派人去找她出來,我們離了長安再覓地分寶如何?”
他一語落下,河岸處師妃暄也已投出木枝,借力涉水而來,轉眼跳上船頭甲板。
“徐子陵,你與寇仲的事我不再多問,但邪帝舍利你必須留下。”
像是很不耐煩師妃暄居高臨下的態度,徐子陵聞言澹澹道:“邪帝舍利并非你慈航靜齋所有,我為何一定要交給你。”
師妃暄面色不變,平靜回道:“我不知為何自到了長安你就對我頗多怨憤,但其他的事都可商量,唯獨此事不行。”
“我何曾想過與你商量?”徐子陵冷冷道:“只是不想再被你利用罷了。”
“阿彌陀佛。”
隨著一聲佛號響起,楊青感應中岸邊四圣僧也一齊邁步踏上河面。
只是每邁出一步,都被河水沒過腳腕。
他現下也可以在水面飛掠,不過終究不如有浮冰借力來得更快,還不會濕鞋。
“小施主,為天下蒼生計,還請交出舍利,由我等帶回妥善保管。”
這話聽得楊青微微皺眉。
石之軒誠然是魔道巨擘,但他出道以來卻少有濫殺的劣跡。
說他假扮裴蘊蠱惑楊廣,也多有不盡不實。
四個和尚追殺他,更多還是因為石之軒偷學的佛門武功。
因此這“為天下蒼生計”聽在楊青耳中,莫名的有些刺耳。
寇仲聽完也是不屑一笑:“蒼生有苦,大師們正該去救苦救難;石之軒為禍天下,你們自然該去找石之軒。
何必跟我們兄弟倆過不去。”
“寇仲。”師妃暄嘆息道:“我實在不愿與你二人動手。”
“阿彌陀佛!”
師妃暄手腕輕顫,似乎隨時就要拔出背后長劍。而四圣僧的佛號也不似開始那般滿含規勸善意,更多了幾分金剛怒目的味道。
眼看這邊動靜已引起遠處守軍注意,城頭有人手持火把打出信號,西北方立時有人舉火回應,像是要往這邊巡視而來。
寇仲轉頭與徐子陵目光一碰,臉色盡皆肅然。
他忽然看向楊青問道:“楊大哥,你站哪一邊?咱們可是一伙的。”
楊青笑道:“我要舍利。”
“你…”寇仲苦笑回望徐子陵:“我忘記剛剛耍了人家手下,現在被抓個正著。”
徐子陵皺眉道:“楊大哥,難道你也要為慈航靜齋驅使么?”
“不是驅使。”楊青搖頭道:“舍利內歷代邪極宗傳人留下的功力你們吸了沒有?”
寇仲見有商量,眼珠一轉笑道:“小弟還未打開封存舍利的盒子,正要與皇上大哥你一起分享。”
“楊青!”師妃暄語氣驀然轉冷:“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楊青恍若未聞,探手到寇仲面前:“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