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凌晨兩點多鐘就已經打響,到三點鐘,槍炮聲已經像過年似的連響不絕,天邊亮成一片通紅。
炮火嗖嗖嗖的沖上天,空中像星球大戰似的,一道道彈道閃爍著紅色、黃色或白色的光華,轟打在丘陵高地各個地方,棕棕棕的子彈穿梭聲貫穿在耳邊。
趁著大部隊一波波上山支援,一只隊伍從團指揮部背著炸藥包和裝備,彎著腰悄然繞過山體徒步直奔遠方。
“那橋離這多遠?”
千里邊走邊看地形圖。
他已經從擔架上爬了起來,他退燒后,身上沒什么傷,不要身骨還虛弱,但硬不要別人抬。
徐青:“大約十八公里。”
千里:“腳快的話,今天就能到。”
徐青搖頭:“快不了,大家都有傷呢。”
他往后看去,個個纏著白繃帶,打著土膏藥,小小的傷口在冰凍的天氣下,凍著凍著也成了累贅。
見他回頭。
余從戎憋不住:“萬里…”
千里回頭:“叫副連長。”
徐青現在已經是七連的副連長。不是代理,正式的。
以他的戰功,其實早該火速提拔,壓到現在,完全是因為戰況太緊急,而七連,剛剛在團指揮部里,黃師長和王團長就向他傳達過二十七軍詹軍長的任命。
這個任命,得到了包括千里在內所有人的一致認可。千里受傷,他就是暫時做主的人。
“對,瞧我這嘴——我的連長和副連長同志,咱啥時候能歇啊,許多戰士們腳都要凍壞啦!”
“再堅持堅持,這一段很危險。”
徐青聽著炮火。
有心停下,但很無奈。
“那二班那幾個留在下邊沒事吧?”宋衛國聞言,拄著槍,他傷還沒好全,有些虛弱的跟著部隊走。
徐青繼續走,洞里面是他主張留下了二十多個重傷員,腿斷的,半身不遂的,“他們沒法上路,這有人照顧他們,活命機會更大。”
伍千里:“沒錯,既然是緊急炸橋任務,這一路上恐怕不會平靜,跟我們走,那才叫一個有事…”
…啪!
正說話間,山頭另一端的下碣隅里平原,一個炮彈就飛了過來,落在這邊的山體上爆炸炸出一個大豁口,石頭片樹枝亂飛,大家趕忙都趴下。
“美國人的炮,怎么也打不完吶…”雷公抖擻著嘴唇,不住的念叨。他原本耳朵聽力就壞了,中彈后,左臉神經跟宋衛國一樣也出了點缺陷,會不住的抽搐。
余從戎一只手扶著他,在他耳邊:“少說點話,你什么樣自己不清楚嗎?還非要跟著來!”
“我什么樣…”兩人尤其說是扶,不如是互相攙著,雷公聽了他的話也沒撒開手,呵呵道,“我炮排都在這兒,你說我能帶慫的嗎——再講一萬句,你落了個殘疾不也來了嗎?”
“誰他娘殘了!老子一只手,也能打死十個敵人…”
聽著兩人拌嘴,徐青心里無奈,不管什么時候他們兩人都是隊伍中的一對老活寶,小活寶——不,中年活寶。
忽地,徐青揮手,部隊一排排跟著蹲下,說話聲一下沒了。
嗡嗡嗡…
有坦克的動靜。
大家潛伏著趴在雪地里,傾耳聽著:那是山那邊坦克的金屬履帶在碾壓著山體往上開動,離他們不遠,應該只有百十來米,馬上就要逼近。
這種聲音他們再熟悉不過:美國人在朝山上打。一瞬間,七連所有人仿佛又想起了昨天最后彈盡糧絕的背水一戰。
大家都沒說話,面帶嚴肅,山前山后沒有退路,坦克聲音越來越近,他們手里握著的槍也越來越緊。
余從戎抓槍,轉頭。
嘴巴無形的動了動:打?
千里也看他。
打——嗎?他們肩負穿插任務,最好是能不打就不打,一旦交上火很難脫身,耽誤任務進度,而且他們為了快速穿插已經輕裝上陣,很多重火力被拋下,但眼下這種情況…
“那就…”
坦克聲離他們這條小道越來越近,徐青吐了口氣,剛要回話。
山左邊跋涉的隊伍有一位警衛團的班長,看見了他們的動作,忽然從草叢里站了起來。那人徐青在團指揮部見過一面。
“這里有我們,你們從這邊走!”
他站起來對七連揮揮手,然后拎著手槍,率著十來個人對著前邊繞著高地盤旋上前的多支美軍小隊瘋狂撲了過去。
“你——”徐青一愣。
不過這個班長已經越過山體不見了,他想說的話咽了下去,遠遠敬了一禮:
“…多謝。”
徐青唰的站起來,招呼大家動身:“走。”
他們剛走,他們身后山那邊槍聲啪啪啪的響了起來,沖殺,廝喊和爆炸連成一片…最后慢慢寂靜下來——靜了十幾秒,然后坦克嗡嗡嗡地繼續往上開起來。
徐青隔著老遠回頭看了一眼,面沉如水,雷公張了張嘴沒說話,余從戎也安靜了。七連沉默地行軍。
往后沒再遇到大股的敵人,一路上往上跑的隊伍們,都接到了類似的命令,全都在盡力的幫助著七連不讓他們暴露。
但山上其實早已經打了一波又一波,志愿軍在進擊,美國人也在做撤退后的最后瘋狂反攻,不到十幾分鐘,下半夜的槍炮聲和美軍大炮拉轟聲突聞之下隱隱蓋過了白天,天空打出了白晝般的效果,通紅透明。
走走停停,大半截山路過去,已經在1071高地南面,但還沒出東山范圍,仍然屬于山脈連體范疇。這里地形頗為復雜,到處是大大小小的高地丘陵,一片連著一片,山路崎區彎折,非常不好走,許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腳并用爬著過去。
到了一段山路,這邊路基居然被炸斷,巨大的豁口沿著底下的雪海懸崖,旁邊還有幾棵碩大的彈頭扎在半邊懸崖上,天上的炮火每勐擊一下,這旁邊的林子樹上雪便簌簌地落下一點。
而往前往下竟沒有路了。
大家都呆住了。
余從戎回頭:“咋辦?”
雷公:“涼拌。”
徐青:“打過雪仗沒?”
千里:“滑下去?”
余從戎:“這也太高——”
他話還沒說完,徐青已經招手,帶著戰士們就徑直向東山南側坡跑,動身滑下去。
“——了吧。”余從戎砸吧砸吧嘴,“行的吧。”
“你們都能,凈霍霍我一個四川人,沒見過雪的,老子不怕…”他掰弄著一只手臂,嘴巴咬住繃帶,呲著牙盡量把身體平衡,嘴里都囔著。
剛要整個人往下滑去,雷公拎住他的后脖梗:“你逞什么強啊,跟我一起!”
刷刷刷。
一個個身上披著披風的七十來個身影,像滾雪球似的有序從道上滾下,滾一段,停一段,隱隱還夾雜著余從戎的“慢點、慢點”的輕喊聲,就這樣,一堆輜重壓在屁股下,充當著滑板,一直滑到了山腳畔。
余從戎跟雷公兩人加一起重量重了些,一個沒收住,直接竄進了雪叢中,激起雪花屑子朵朵。
“嘿,臉著地了吧?”
“哎——這有人?”
眾人收攏在山腳下,剛在收拾裝備,余從戎風風火火從雪窩子里爬起來,手里抓著一條手臂,大家連忙看過來。
“死人吶,趕緊放下吧你。”
徐青蹲著查看了一下,站起來。
余從戎連忙扒開雪面,才發現地面有血,尸體混合著凍成堅硬的物品,被大雪掩埋住,無人知曉。
這該是個英雄堆,被他們撞上,埋在雪窩子里個個還栩栩如生——不知幾天前犧牲在這的戰士,死的干凈,血都被凍住,還保持著犧牲時的樣子。
徐青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高地雪峰——他們打了五天多的地方,守了五天多的地方。
旁邊的小高嶺倒下了楊更思跟他的三連,這邊的主脈上也留下了他們七連不少的人兒。
七連經歷過大大小小無數場戰火,雷公那本小小的泛黃花名冊里,死的人——犧牲地,幾乎包括了整個華東野戰軍的戰斗歷程:津浦路、高郵、淮南、朝陽集、蘇中七戰七捷、泗縣、兩淮、孟良崮、濟南、雙堆集、討郝、臨蒙路、魯南、陳官莊、漣水二戰、渡江、滬寧杭!
而現在又添上了新的一個個名字,新興里,下碣隅里,東山,1071高地…乃至整個長津湖。
多稀罕吶。
徐青瞇著眼。
凌晨三四點鐘,沒有朝霞,沒有云彩,只有烏拉拉亂飛的風雪和烏云,戰士們,站著的往地下埋著的都緊緊握住手里的槍,準備出發。而那雪峰之上似乎還有吶喊,是楊春饑,是吳老三,是廣福生,是第七穿插連,是那個不知姓名的班長,是無數個倒下的志愿軍官兵,還有那些凌冽的鮮血,混在無比飄零的風雪中他們都在招手…
千里回頭:“你在看什么?”
“沒有。”徐青搖搖頭,把槍上的肩帶背上,往前走了幾步,山下已是平緩丘陵,地勢一覽無余。
“全體都有,跑步前進!”
他轉頭看著山峰。
心里卻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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