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的陳舊火車停在長長的鐵軌上,一個個車門打開,大片大片的部隊往外涌著。
大隊人馬聚集,軍裝,紅旗,黃色的海洋連成片,在夕陽下滿地是人頭攢動,混雜在這樣龐大的隊伍當中,徐青內心是震撼的。
剛在車上看不出來,下了車才發現這一趟火車十幾列車廂,足足有上千名戰士。
上千個腳步并未刻意整齊,但光是聚集就是一股壓迫的力量,幾千個呼吸,幾千個人墻圍在一起就能讓他感到一股子安寧。
“各部在所屬師團集合!各部在所屬師團集合!”
有人舉著大喇叭在喊話。
車站空地似乎被改造成了臨時訓練操場,更多已經到了的先行部隊都駐扎在此,四處都是軍營,有的已經扎好營再訓練。
一眼看過去,足足恐怕有數萬人不止。
伍千里看了看,很快找到了攻堅一團所在地,回頭高喊:
“七連的,都跟緊我!這邊走!”
“是!”
徐青看著四周陌生又充滿了年代感的一切,稍微一分神,腳下就不由得慢了些。雷公馬上就發覺:“你這孩子,你是我炮排的,這一會兒都快走到哪去了?快點跟上隊伍!”
“好…”
徐青看到隊伍在前面,加快了些步伐。
不過這時,后方別的隊伍人流當中隱隱響起了歌聲: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余從戎第一個發現,他回頭張望:
“連長,是炮營!”
伍千里:“那咱也不能落后啊?”
余從戎馬上明白,把包裹扔給平河,跳起來高揮拳頭:“兄弟們,咱們能輸給炮營嗎?”
七連:“不能夠!”
余從戎:“咱們也來一個,我起頭,好不好!”
“好!”
徐青跟著炮排在后面,還沒聽得太清,前面就發出一陣喝彩。
隨后,他就聽到余從戎那破銅鑼似的嗓子在人群里響徹了起來:
“向前!向前!向前!同志們,預備,起——”
七連戰士們紛紛放聲高吼: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再大點聲,大點聲!”余從戎在人群當中高揮著手臂,仿佛在指揮似的,臉上特別高興。
這首歌叫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在火車上的時候有人就唱過,徐青走在人群里聽著這樣一首時代之音,心情莫名。
這個年代,那首“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還沒有誕生,來自五湖四海的部隊共同傳唱的似乎只有這首歌。
一群糙漢子唱起歌來,近乎仰頭吶喊,算不上多么優美動聽,甚至有時都不在調上,但是卻足夠鏗鏘有力,透著純粹。
這個年代的戰士們懷著最質樸的報效國家動機,沒有受到蛇營茍利的雜質影響,自有一股特別純粹的力量。
仿佛歌聲的感染力。
徐青身旁,雷公也輕聲跟著哼唱起來,不僅是七連,周圍其他九兵團的部隊也開始慢慢跟著唱起來。
“聽!風在呼嘯軍號響…”
“聽!革命歌聲多嘹亮…”
“同志們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
“同志們整齊步伐奔赴祖國的邊疆…”
人聲齊,人心聚。
高亢振奮的歌聲回蕩在車站上空,七連跟其他的部隊們就在這種氛圍里回到了自己的營部所在地。
營地是一排民房,掛了個臨時寫的牌子“二營七連”,門口站著幾個人正走過來。
伍千里跟為首的軍官是相熟的,簡單聊了幾句,就把接下來的安排打聽到了——師部命令:無可奉告,原地休整。
千里無言。但這名軍官也的確不知道,再三詢問無果,只好送走了對方。他看著七連一雙雙眼睛:
“…我們到地方了。上面命令暫時在山東休整,大家都把行李都放好,新發的武器和物資馬上就到,不要亂跑,做好一切可能準備。就這樣,先解散!”
七連于是各自紛紛帶著自己的包裹裝具進去,里面依舊是大通鋪,光禿禿的土胚床,沒有被褥家具,也沒人嫌棄,早已習以為常。
徐青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把包放下,槍仍然背在身后,準備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剛出門,就看營地門口伍千里正和一個中年軍官在擁抱了一下,隨后靠在墻角聊天。
千里:“你們營不是應該到了,比我們還早上一批?”
男人搖搖頭:“是到了。但我不在,我去了北京,昨天才回。我跟楊更思、周文開他們到了車站后,才知道部隊已經開往山東這里,讓我們趕緊上火車追。于是趕上了跟你們同一班火車。”
千里點頭:“是了,你去北京受表彰…”
突然他想起來什么,猛地抬頭,語氣有些激動:“見到了沒?”
男人:“見著了。很近。”
千里:“那握手了不?”
“沒,在場人很多,不敢多打擾他老人家工作…”
他正聽著,旁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冒了出來:
“小萬里,你在看什么?”
——這熟悉的破銅鑼味。
“余從戎。”徐青頭都懶得轉:“你也二十好幾的,能不能正常點?”
“我很正常啊…咦,談營長?”
余從戎跳起來,高興地用力揮手:“——我,老余,余從戎啊!”
“談營長…”徐青訝然,“這就是那個活著的戰斗英雄?”
他隔著遠,剛才沒注意到臉。
“對,就是他!”
余從戎介紹著:“他也是咱們七連出來的神槍手,三營長,談子為,真正打不死的大英雄!當初還是八路的時候,他一槍槍就不知打死了多少敵人,在淮海又立了大功,后來升做了營長,全國一級戰斗英雄!平河,我,還有你大哥二哥的槍法,都是他教的!”
那邊。
談子為和伍千里也聽到了喊聲,兩人相繼看了過來。
談子為笑了:“余從戎這貨還在呢?”
千里搖頭:“死不了!他特皮實抗打。”
“也是。”談子為點頭,吸了口香煙,“旁邊的那孩子也你們七連的,怎么沒見過?”
千里:“…是七連的。他叫伍萬里。”
談子為驚了,看著他:“你們家的?還嫌死不夠啊?”
千里無奈:“我能怎么辦,他自己偷跑過來的,攔著司令員的車。”
“呵呵,夠倔。像你們伍家的種。”
千里不置可否,遠遠的招了招手,徐青也一直在看著,從他無聲的口型里聽出了三個字:
滾過來。
他有點不爽,但還是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他看清了談子為的長相,方正臉,厚嘴唇,一圈淡淡胡茬下面容硬朗,眼睛很小卻格外的有神。硬讓他形容,只能說像被老鷹盯住了,渾身都有點不自在的感覺。
談子為正抽著香煙,軟殼子,上面畫著一朵月季,徐青不太認識。
走到跟前。他乍看起來很有攻擊力,不過一開口語氣卻很溫和:
“小鬼,你多大啦?”
“成年了已經。”徐青抬頭看著他:“…不是小鬼。”
談子為呵呵笑了一聲:
“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嗎?”
徐青也不慫他:“算知道吧,我還沒打過不敢說多了解。不過有了槍,我就有信心。”
“那就是懂。”
“敢朝著敵人打槍不?”
“敢。”
談子為挑了挑眉,看向伍千里:“看樣子還是個大人?”
千里嘆氣:“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玩泥。”
談子為搖頭:“那是去年。人都會成長,他能明白這些,總比到時候上戰場直接送死要好。”
“我明白…”千里轉頭,“你去找平河吧,我已經向營里申請了打靶訓練,在北邊操場,早點去練練。”
徐青點頭:“好。”
他背著槍折返,回去找平河他們。一路左右的民房也都住滿了,他看到不少戰士們趕路之間都行色匆匆,川話,北京話,夾雜著各色各樣的方言在周圍響起。
一股緊迫感由然而生。
算算日子,今天是十月二十九日,七連差不多是最后一批到達山東的部隊。他不清楚仗到底什么時候打,但他知道:戰爭恐怕馬上就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