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抒情圓舞曲,誰的一席之地
比賽繼續。
主持人退場，142號選手準備登場。
林幽幽看著手中的選分表，已經連續五個孩子沒有在她這里得到超過6分的成績。
盡管對比昨天的少兒業余組，今天專業組的小選手們普遍在綜合水平上要略勝一籌。
可她的評審要求也會隨之升高。
與其說對小選手們不滿意，她更多的不滿來自對這些孩子們的老師。
孩子的參賽曲目大都是由他們的老師決定的，然而今天這批孩子大多所選擇的曲目都是他們還完成不了的。
賽場上出現高難度曲目確實可以從一定程度上吸引到評委們的目光，但是只是一定程度，最終還是要看具體發揮。
這個道理沒人不懂，可那些不負責任的老師還是拔苗助長一般，為孩子們穿上大碼鞋子。
比賽不是考級，林幽幽相信大多數家長不會在這個環節繼續給老師施加壓力，讓孩子必須彈奏某某高難度曲目來參賽。
在比賽選曲的問題上，老師基本掌握著絕對的發言權。
眼見一個又一個孩子彈著不合手的作品，林幽幽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必須讓發展少兒鋼琴教育這件事放慢腳步。
就從這片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開始。
就在這時一名身穿黑色長群的短發小女孩走上舞臺，現場響起掌聲，林幽幽抬頭望去，很瘦的一個短發女孩，側影和她小時候還有點像。
不等孩子報曲目，她低頭掃了一眼花名冊。
142號，車琳，洋娃娃之抒情圓舞曲。
這孩子的老師——心態倒還挺不錯 林幽幽心里想著，情緒緩和了一些，這首肖斯塔科維奇的小品雖然少了些比賽的競技性，但勝在旋律優美。
如果演奏者能掌握好三拍子的律動，表演好也是可以拿到高分的。
兩句干脆利落的介紹，小車略帶敷衍的鞠了個躬，接著坐到了鋼琴前。
她一坐下就覺得舒服無比，呼吸也很順暢。
就是眼前這個鋼琴的三角形狀讓她稍感陌生，好在鍵盤上的黑白鍵是她熟悉的。
腦海中先回憶老師上午最后的叮囑。
1.先調整琴凳高度。
此刻她坐著很舒服，她想如果她寫字臺前的凳子坐起來也這么舒服的話，她可能會喜歡上寫作業。
2.然后調整呼吸適應環境。
她沒覺得這里和在四號教室有什么區別，就是老師不在。
3.完成以上兩點以上不要著急彈。
“小車啊，告訴你一個舞臺秘訣，調整好狀態之后覺得可以伸手時別著急，再停幾秒，這樣會讓臺下的觀眾注意力更集中。”
就這么得，小車開始在心里數數。
而臺下觀眾看到的是，這個小姑娘坐下之后屁股就一動不動，左手搬弄著右手的手指，一臉呆板。
搬弄了有七八秒了，讓人忍不住想這孩子是不是太緊張忘譜了，或者，這孩子沒問題吧...
至少她李老師有一點沒有說沒錯。
臺下的注意力確實越發的集中到了她的的身上。
坐在林幽幽身旁的評委有點忍不住了，這時間耽誤的，正準備出聲提醒“可以開始，”接著就見鋼琴前的身影慢悠悠的抬起左手。
“抬起手的時候要最后在腦海中過一下起句的速度，三拍子強弱弱。”
車琳左手在空中頓了頓，心里最后默念了一次1、2、3。
“噹——噹—噹—”
纖細的小手腕帶著一個小弧度落下，左手四指落鍵，同時穿著黑色小皮鞋的右腳跟著踩在延音踏板上，四指微微停頓片刻，隨后一個大跳按連續按下兩組相同的和弦，松踏板。
一套完整的帶踏板的左手三拍起句完成，整個動作順序井井有條，順暢無比，給人以點點優雅的感覺，此刻的路上視角可以說完全忘記了這還是幾秒前那個表情呆滯的小女孩。
而專業評審的視角里，這孩子好放松，像是有著豐富的舞臺經驗。
再說這個起句，林幽幽在聽到車琳第一個音做了完整的保持音處理那一刻，就感到這個孩子可能會帶給她一點驚喜。
這種保持音不好做，做多了會影響整個起句的速度，做少了會給人一種節拍不穩的感覺。
只有做到剛剛好才能增強三拍子節奏特有的抒情律動。
想做好，必須有兩點先決條件。
其一是手指對觸鍵力量的控制。
其二是對音樂的感覺，要能敏銳的把握到三個音之間的距離關系，可以講明白，但實際操作起來，非常不容易。
聽完前三小節，林幽幽終于看到了一個配得上專業少兒組這五個字的小選手了。
除了這孩子的表情。
隨著右手主旋律從第四小節進入，一直到第二十小節，全部的十七小節全部都在做富有表情的歌唱性旋律演奏。
跳動的音樂色調像是夏日午后的池塘邊，一群孩子在嬉戲玩鬧，給人以歡快愉悅。
然而現場只有作為演奏出這一音樂感覺的小演奏者，仍然一臉呆呆的樣子。
這給林幽幽一種略顯怪異的感覺，音樂中每一個換氣動作都恰到好處，可這孩子怎么就沒點表情呢。
當然，這絕不是減分項，她只是有些好奇，孩子的老師也不幫孩子整理整理嗎。
“我們能帶點表情嗎？”
初代車琳的第二節課上，李安覺得他碰上了教學生涯中的另一件難事。
別的孩子都是手上問題，這個孩子是表情又問題。
車琳看著他，再次呆呆地點了點頭。
五分鐘后，李安放棄了。
他想著等孩子大點再說吧。
近乎完美的第一段過后，第二段從21小節開始，出現了雙音的演奏技巧，林幽幽下意識將評審標準再度提高。
演奏好雙音，對于這個年齡階段的大多數孩子而言，是絕對的大難點之一，不排除了幾所音樂名校附小的孩子。
孩子的理解能力不如大人，他們很難有意識去體會他們同時所按下的兩個音在不同的時候需要不同的指尖力量去對待。
有時處于高處的音要重一些，有時處于低處的音要重一些，有時需要平衡兩個音的音量。
現實的情況中能夠做到雙指同時整齊下鍵對于大多數琴童來說已經是優秀了。
因為聽到這名小選手前半段的出色發揮，林幽幽自然期待對方后半段的演繹。
舞臺上，這一段可以說是車琳的小小血淚史。
因為這首曲子是田老師交給她的，當時田老師并沒有在這里給她提過什么問題，而李老師給她提要求的時候她早已練的滾瓜爛熟。
“必須改。”
她想改，可談何容易。
不容易也得改，哪怕一組音一組音的改，她想彈成李老師說的那個樣子。
皇天不負有心人，經過一周的斯科，最終老師終于說可以了。
此刻她打著十二分精神演奏著這一段，盡可能調配著手指用強弱不同的雙音營造出一種熱烈的舞蹈場面。
這一刻，有心人或許能注意到，鋼琴前的小小少女目光中多了些別的東西。
隨后音樂在鮮明的節奏和清晰的拍點中歡愉的落下帷幕。
演奏結束，小車起身轉向觀眾席扶琴鞠躬。
第一道掌聲來自觀眾席左側前方，她起身望去，看見了嬉皮笑臉的王小虎。
接著在熱烈的掌聲中走進后臺。
后臺她的爸爸阿姨弟弟用同樣的掌聲迎接著她，她接過阿姨遞來的水，喝了一口接著問他爸要手機。
她要給老師發一條信息。
比賽繼續。
142選手之后的半個小時里再沒有出現過一個像樣的小選手，林幽幽不時的還在回想142小選手第二段的舞曲。
彈得真的不錯，雙音整齊有力，能聽出來做了部分高聲區的加強，四分音符的跳音長短適中，節奏明朗，指韻呼吸延續了第一段的自如。
唯一的小問題是同音換手指的時候她聽到了對方的手腕有發緊的趨勢。
盡管一直到最后對方都沒有離開過用手指尖發力，但下意識下壓手腕的感覺還是頻頻被她察覺到，這大概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名孩子的該曲目改過。
不過改的很成功了。
她給車琳打了9.2分。
王小虎不知道車琳得了多少，他只知道他今天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
車琳下場沒十分鐘，他就和徐麗說他餓了。
徐麗今天陪王小虎來是因為中午王小虎告訴她下午想來看看專業組的比賽，再加上王小虎下午的數學補習班也突然說暫停一周課，于是她就帶著王小虎來了。
看了看表，也五點了，她就帶著王小虎走了。
去吃飯的路上她問王小虎：“有收獲嗎？”
王小虎收獲可太大了，車琳起身之后第一個看向的人可是他，美滋滋道：“大。”
徐麗笑：“那就跟著你老師好好學，好好練，你看看人家車琳，彈得多好。”
王小虎聽到老媽夸車琳，莫名有一種他可不能跟著也說好的感覺。
撇過頭嘴硬道：“明年我就趕上她了。”
徐麗：“吹吧你。”
王小虎嘿嘿一笑。
母子二人正吃飯，徐麗電話響起。
與電話里的人一通交流，徐麗最后道：“好的好的，再見。”
王小虎聽明白了，晚上的英語輔導班也暫停半個月的課。
徐麗掛了電話嘆了嘆，心道這雙減怕是終于來了。
“瞅把你高興的。”
徐麗搖搖頭，“快吃吧，吃完我們去姥姥家。”
王小虎覺得今天實在不能再完美，“媽，一會兒我能給老師打個電話嗎？”
徐麗：“明天白天吧，你老師今天有重要的事，你別打攪他。”
王小虎哦了一聲。
徐麗也是沒想到，李安不僅僅只是一名善于和孩子溝通，來自社會培訓機構的老師。
當時她媽電話里給她說小虎的鋼琴老師要生小孩沒辦法帶小虎了，學校給安排了一個新的男老師，問她同不同意。
她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只要小虎能堅持學，換什么老師她也無所謂了，更何況男老師或許能對小虎嚴厲點，于是直接就點頭同意了。
首先他沒想到就是這名年輕的鋼琴老師，用了短短一個夏天就改變了小虎。
其次，除了穩重的行事風格和豐富的教學經驗之外，本身還具有極強的職業技能。
她不懂音樂。
但通過這兩天昱東的幾個教務老師發的朋友圈，她了解到，李安本次去燕京也是為了參加星海杯的比賽，而且還是國內最高級的專業組別，目前已經進入全國十三強。
這個成績讓她一個圈外人士評價，她也得高高豎起大拇指。
天才般的人物在哪都有，但天才總是不屬于常人世界的。
相對于天才而言的普通人，只要職業技能領先于大多數人，他就擁有了能在行業里占有一席之地的資格。
徐麗在社會打拼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現在來看，李安可能只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從一個低點開始，或許是家庭的原始積累不足，或許是行業競爭對于年輕人來說壓力太大，等等等等，但她相信，對方接下來或許僅僅再需要一點運氣，便能夠向前大跨一步。
“媽。”
“說。”
“明天白天我要上學了啊！”
“...那就明天晚上。”
同一時間，昱東實驗小學的多媒體演播廳舞臺上，秦勇收手，“各位同學原地休息一下。”
今天是第一次帶著學生合排孤勇者，整體效果還算不錯，達到了他的最低預期。
長笛聲部，首席位的陳璇老師放下長笛忙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見沒有信息接著又把手機收起。
她就知道李安肯定還在音樂廳里聽別人彈，下午她從昱東來實驗的路上就收到了對方完成舞臺的信息。
八萬一：我要是進決賽了，你會不會來看我。
看得出，對方第三輪應該發揮的很不錯。
當時她想說，我現在就想飛過去了。
克制。
克制。
小米：那我得好好想想八萬一：想你 克制X100！
小米：哼哼，今晚可以打很久視頻了吧？
“第八位登場的選手，黃奕嘉，由燕京音樂學院推選。”
掌聲依舊響起，但遠沒有剛剛七號選手梁春雨奏完那一刻來的洶涌澎湃。
李安不得不說現場聽梁春雨，的的確確給人一種開個人音樂會的感覺。
從一個純粹觀眾的角度。
對方上臺時的氣場十足，那股從頭到腳都流露著一種自信。
并不是那種令人反感的自傲或自命不凡，而是對方就往鋼琴那一站，就會讓你不由自主的產生一種這方寸間的地盤權屬對方一般。
這是對方上場時他的感覺。
至于說聽完對方的華爾斯坦之后，他怎么說。
從一個純粹的聽眾視角。
他談不上有多出乎意料，大概是心中的期待太足了，畢竟對方是華國院的種子選手。
沒聽前兩個上場的吳復生和高金瀚，只對比曾夢邱、姜笙、韓國選手樸東鍵三人，李安只覺的梁春雨比三人中的曾夢邱和樸東健強一些，比姜笙只略強一點。
如果拋開曲目之間的個人偏好，他甚至認為兩個人在今天這輪的發揮是可以打平的。
姜笙今天的第31號降A大調奏鳴曲真的驚艷到了他，看來是他之前還是小覷了這名女選手。
曾夢邱的第三樂章出現了一個明顯失誤，這一點在場大多數都聽見了，多少有些遺憾，除了那個失誤基本也是完美的。
接著就是樸東健，一手熱情從頭至尾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感情充沛，技巧嫻熟，只是沒有打動他，不像姜笙的降A大調。
而從一名參賽選手的角度，李安必須承認以上這些選手都有一個點他所不具備的東西——
曲庫。
如果再比一輪貝多芬的奏鳴曲，李安覺得自己真的拿不出什么可以在這個舞臺上與這些人競技的曲目了。
但他相信這些人還有彈藥可用，從昨天試琴階段他就感覺到了，這些人手下的曲目量都大的驚人。
可無論怎么說，他認為自己已經在這些人之間擁有了屬于他的一席之地。
他相信他今天的告別，是在場其余十四人誰都無法復制的。
或許連他都復制不了。
沒關系，他已經握住了打開那扇門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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