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仍然下雨,靜靜的細細的雨。
街上沒什么人,太陽也沒出來,唯有路邊的早餐店傳出清晨騷動的的聲音。藤原臨也撐著傘路過一家咖啡店,要了杯紙杯咖啡,一邊走回淺草,一邊喝。
汽車駛過身邊,傳來濺起路面薄薄積水的聲響。
這個時候的東京,從來到的第一天,藤原臨也就非常喜歡。
晨霧、咖啡香、人們困倦的眼睛、早起的烏鴉、清澈的空氣,沒污染損傷的一天…
風里還有海的氣息。
當然,這味道很澹,東京灣那邊吹過來的風,大概只有他能聞到海的氣息。
喝完紙杯里的咖啡。遠遠地,藤原臨也看到了lemon面到店的小樓。
獨棟二層小樓,原本白色的外墻被太陽長期曬得微微大黃,彷佛在風吹雨淋中失去一切似的泛黃。二樓狹窄的陽臺上,有十公分寬的細長花壇。花壇修剪得井然有序,雪野里穗說過,花田里春天會開番紅花、三色紫羅蘭和金盞草,秋天開大波斯菊。
藤原臨也很喜歡在里面的感覺。
這是隅田川邊一段堪稱隱蔽優雅的地段,在河邊悠然漫步之間,不難覓出其過去的光景,路兩旁散步古樸的江戶風格建筑。兒童婦女嬉戲在其中,空氣始終蕩漾著食物溫馨的香味。
來到面到店門前,發現還沒開始營業,店門緊閉著。
藍色的女式自行車停在門前,膠框里沒有從面包工廠拿回來的面包。
看了看時間,早上六點半。
以往的這個時間段,雪野里穗早就開店了啊…藤原臨也掏出鑰匙開門,進店后直接走上小樓梯,來到二樓。
推開樓梯的隔門,也許是神經過敏,也許是有傷在身,藤原臨也中覺得屋內的空氣前所未有地冰冷凝重,猶如身處冬天的西伯利亞針葉林中,周圍感覺不到人的氣息。
整個世界只有雪的味道。
藤原臨也在玄關脫掉鞋子,走向客廳。
沒開燈,光線昏暗,走廊好像比以前長了很多,房子里靜悄悄的,惟有腳步在幽暗中發出踩灰般奇妙的聲響。
來到客廳,朝沙發上看了眼,藤原臨也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窗簾瀉如的微弱晨光中,雪野里穗蜷著腿,在沙發上睡著了。由于晨光迷蒙的緣故,她的身體輪廓比平時更為單薄,澹到近乎透明了。
沙發前的茶幾上,放著涼了的飯菜。
透明水壺里的咖啡,又白又濁,像雨季的隅田川河水。
她是等自己等了一晚嗎…藤原臨也移步到沙發,俯視著這個他認為是蠢女人的女人。她一如平日地穿著一件彷佛把天空剪下來一般藍的藍色開襟毛衣,扎成一束的秀發繞到前邊掖進領口,身上透出一股寒冷氣息,晨光照亮的光粒子在她的背部翩翩舞動。
光是看著她的身體,都覺得冷氣砭人肌膚,徹骨生寒。
“雪野小姐…”
藤原臨也輕輕叫道。
“嗯…”
雪野里穗迷迷湖湖地睜開眼,像是夢囈般呢喃幾聲,又把眼睛閉上。
“雪野小姐。”藤原臨也又叫了聲。
這下一,她才揉這眼角,慢慢睜開眼睛。
看清楚眼前的人后,雪一般冷的女人,臉上極其輕微地蕩出笑容,猶如雪后初晴時瀉下來的第一縷陽光。
“你沒事就好…”
“嗯,我沒事,讓你擔心了。”
“你看上去很疲勞…”雪野里穗坐起來,撩了下額前的劉海,“昨晚發生什么事了嗎?我打你手機,一晚都沒能打通…”
“沒事的,只是有點累。”藤原臨也搖搖頭,“讓你擔心了,抱歉。”
雪野里穗輕點了下頭。
昨晚對她來說是個難熬的夜晚,從古川會館那邊聽到了點消息,她擔心藤原臨也,但打他的電話又打不通,整晚幾乎都是在焦慮中度過的。
“餓了沒?我去給你熱一下飯菜…”說著,雪野里穗站起來,把桌上的飯菜端進廚房里加熱。沒有微波爐,只能加水進鍋里,用水蒸氣來蒸熱。
“明天我買個微波爐吧。”
“欸,我不會用。”
“很簡單的,我教你就行,用一次就能上手。”
“謝謝藤原君。”
不一會兒,鍋里的水開了,發出愜意的聲響。
雪野里穗端著鍋出來,里邊裝的是燉菜,有洋蔥馬鈴薯和各種菌類。此外,她還有拿了些夾有核桃仁的面包一起端上桌來。兩人相對而坐,一聲不吭地吃東西,飯菜本身很簡單,調味也有些奇怪,不味道決不算差,吃完過后,覺得全身暖融融的。
藤原臨也心想,這暖暖的感覺,百分之一百是心理作用。
吃過飯,他回到自己房間,找出神官服套在身上。雪野里穗倚著門,看他系腰帶:“你等會要去陰陽寮了是嗎?”
藤原臨也回頭看她:“你知道這個?”
“知道一點…”雪野里穗撇開一點視線,“不會有事吧?”
“當然不會有事,”藤原臨也露出讓她放心的笑容,“理事大會什么的,難不倒我。”
“加油!”
雪野里穗走進來,輕輕替他撫平衣領的皺褶。
接著,她又往后退一步,眼神柔和地說道:“這身衣服真的好適合你,一定不能讓別人把它從你身上脫下。”
“還用說嗎?”藤原臨也神氣地一挑眉,指著自己鼻尖:“我是全天下最帥,最有正義感的神官!”
那少年氣十足的模樣,惹得雪野里穗小手合起來,邊拍著掌邊開心地笑了出來。
這樣的光景,令藤原臨也感到無比的親切。
不透明玻璃上映出的昏黃的燈光、鍋里冒出溫煦熱氣、浸透房間每個角落的記憶、雪野小姐的文靜賢惠,一切都使藤原臨也有種久違重逢之感。
他盡量放松身體,一動不動地沉浸在這樣的溫馨氣氛中。
藤原臨也認為,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這個靜謐安然的面包店,所以,接下來的理事大會,他一定要贏。
離開面包店,時間尚早。
藤原臨也打著傘,思考了下,決定搭地鐵去今天開會的地方。
雨中的十字路口,五顏六色的車輛熙來攘往,電車聲不時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理事大會沒有通知他去參加,會議內容本質上是單方面對他批判,然后再把他逐出陰陽寮。不過他有笠原理事長這個內鬼,所以可以大膽地湊上去搗亂,往幾個老家伙的臉上拍幾巴掌。
擠上銀座線地鐵,車廂懸吊的五顏六色的廣告,望著那充滿絢麗的光輝,藤原臨也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畫面,嘴角冷漠地勾起。
雨聲淅淅瀝瀝。
街頭巷尾的藍色紫陽花,吸收了雨水,燦爛地在雨中盛放。連綿不覺的雨幕之下,三軒茶屋街道上煙雨朦朧,兩邊的咖啡館大都沒有開門營業。
陰陽寮的議事堂,設立在三軒茶屋一處偏僻的角落里。
外表看上去其貌不然,但走進門口后,可以發覺這是一個寬廣到可怕的彷唐式宅院。水池與假山,鮮綠的竹林,盛開的鮮花,悠久的古老建筑隨處可見。
一步一景,處處寧靜,是個遠離都市喧鬧,享受清凈的好地方 但在今天,這里可不清凈,相反還很喧鬧。
穿著神官服或者巫女服的雛鳥們,在雨中疾步行走,嘴里討論著昨日發生的相關事情。
“欸,你們都知道今天開理事大會的原因吧?”
“這么大的事,誰不知道啊。”
“嘖嘖,他居然真的是妖怪啊…”
“還是大天狗呢。”
“不僅是大天狗,還是最厲害的那只大天狗啊。”
“要把他趕出去!”
“這是必然的,誰能能容忍一個妖怪冒充神官啊!”
細細的小雨中,越來越多的人走進庭院,朝主殿前進。
星見凜子很早就來了。
但她沒著急進去,而是等在門口。
她了解藤原臨也是個怎樣的人,知道他今天肯定會來。
他的身上,既有超越年齡的沉穩,遇事冷靜,心機縝密,同時也有著符合年齡的少年心性。至于星見凜子理解的少年心性,可以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來概括。
少年就是少年,他看春風不喜,看夏蟬不煩,看秋風不悲,看冬雪不嘆,看滿身富貴懶察覺,看不公不允敢面對。只因他是少年。
“看滿身富貴懶察覺”這一點劃掉,那家伙貪財得很。
除了這些外,他還是個很有趣的人。
星見凜子本身,不大喜歡和人交流什么。
但藤原臨也似乎很懂。
在學校里每個老師和學生幾乎都喜歡他,因為他表面上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待人接物的禮儀做得十分到位,十分誠懇。
在和她兩個人的交流中,藤原臨也又是個能洞察時機,適時切入笑點的聊天高手。他可以在不怎么有趣的對話中,迅速找出好幾個有趣部分。和他聊天時,星見凜子時常會沉浸在自己原來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的錯覺當中。
還有。
他是個滿嘴謊言的人。
表面上一直都和她說這世界上是沒有靈異的,暗地里一年完成了上百個除靈委托。表面上和她說只喜歡年上系的大姐姐,暗地里卻和一年級的學妹膩歪在一起,還見了家長。
你以為這些事我都不知道嗎?
等著吧,藤原臨也,你會為你的謊言付出代價的!
“星見前輩”
旁邊傳來的聲音,打斷星見凜子的思緒。
側頭看過去,是幾位年齡小一點的巫女,她們正拿著手機湊過來,“前輩能和我們合個影嗎?”
“抱歉”
星見凜子優雅地一笑,斷然拒絕。
“星見法師”旁邊又有幾個青年過來打招呼,“時候不早了,一起進去嗎?”
“在等人。”
星見凜子臉上依舊掛著優雅的笑容。
表情看著很和氣,但只要深究一下,就可以從她的眼里讀出“到此為止了哦”的冷漠字樣。
上來搭話的人都一臉窘態地離開,當然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滴咕“天才不起啊”,“神氣什么”,“不就是長得好看了一點點嘛”之類的話。
對此,星見凜子內心毫無波瀾。
因為,她是星見凜子。
神道教一千多年歷史里,第四位在十八歲這個尚且稚嫩的年齡里,就已經觸碰到將級門檻的天才巫女。
她是神道教的門面。
她是年輕一輩毫無爭議的第一人。
晨風拂動她肩上披著的白色羽織,垂落耳際的黑色發絲在她清麗的臉頰上飄過,使得她嘴角掀起一抹微笑。
朦朧細雨中,藤原臨也打著傘慢悠悠地走來,一身潔白的神官服隨著風兒輕飄飄地搖曳,活像平安京古畫里走出來的風雅公子哥。
星見凜子站在門前,等著他過來和自己解釋。
晨光從厚重的云層里穿透出來,緊接著被濕潤的水汽驅散,落到她臉上之后變得異常柔和。遠遠看過去,容顏不大看得清,但卻更美麗動人,甚至有著某種神圣感。
看到學姐的第一眼,藤原臨也頭就大了。
毫無疑問的。
還是那種一個人在外面浪了很久,回到家后,看到妻子冷著臉坐在沙發上,一副你不解釋清楚我們就離婚的心虛感。
講道理啊!
我們還沒結婚呢!
不僅沒結婚,甚至就連手都沒牽過呢!
“學姐好。”藤原臨也來到她身邊打招呼。
星見凜子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優雅地一笑。
“對不起!”藤原臨也馬上開口。
“沒必要說這句話。”
星見凜子背挺得筆直,澹然地看著他。
“很漂亮!”藤原臨也立馬轉話題,指著她身上的巫女服,“還是第一次看到學姐穿巫女服呢,怎么說呢,有種輕飄飄的,隨時會隨風而去,脫離世俗的仙氣。”
這話不是恭維。
學姐今天穿著傳統的紅白巫女服,肩上還套著白色羽織。面容清冷柔美,烏黑柔亮的黑色長發用一根紅色發帶纏著,不管是側面還是正面,都水靈水靈的,讓人聯想起開在人類無法踏足的山谷上的蘭花。
“這世上是沒有靈異的。”星見凜子澹然地說道。
藤原臨也腦瓜子一轉,看著她發帶說:“一年了啊,時間過得真快。”
星見凜子愣了下,隨即用手摸了摸腦后的發帶,順著他的話感嘆一句:“是啊,被你騙了一年了。”
“哈哈。”
藤原臨也笑了出來。
一點都不尷尬的笑聲,反而還有些親切。
那條紅色發帶,是去年隅田川花火大會時,他買來送給星見凜子的。樣式很簡單,就是一條紅色的繩子,末端鑲嵌著小巧櫻花發飾。
但簡單的發帶戴在她身上,就是能散發出凜然高貴的神秘氣息。
這當然要歸功于她純粹的美貌和強大的實力,還有那無時無刻都挺直腰板的優美姿態,一顰一笑都顯露的世家名門子女的氣質。
今天見面后,藤原臨也還解鎖了她的另一面。
強大、高貴、純粹的存在、巫女…講真的,這身巫女服穿在她的身上,令藤原臨也覺得大為折服,甚至不妨稱為震撼。
單說巫女,他見過不少。
其中更不乏笠原明日香這樣活潑可愛的美少女,但和學妹的古靈精怪不同,學姐身上的氣質有著天壤之別。她那直率清澈的眼眸以及流露出高貴氣質的表情,宛如一只即將展翅飛向遙遠世界的小鳥般裹帶著一身特殊的風,穿在身上的巫女服,也彷佛獲得新的生命。
藤原臨也遇到的上一個這么有氣質的巫女,是她的母親。
而且學姐也母親大人一樣,都是平胸,這不巧了么…
“學姐,”藤原臨也目光誠懇且親切地看著星見凜子,彷佛在看著母親大人一樣,嘴角流露出卷戀的笑容,“你和我母親的氣質好像,一看到你,我總是會響起難以再見到的母親大人。”
那目光,那笑容,都不可能作假。
星見凜子決定暫時不為難他了,轉頭往里走:“進去吧,大會就要開始了。”
“我給你打傘。”藤原臨也打著傘,兩人并肩走進去。
一個是潔白的神官服,另一個是紅衣白裙的巫女服,兩人走在雨中的紫陽花邊上,剪影完美地融入雨景當中,路過的人們,視線總是下意識被吸引過去。
有人“啊”地感嘆,有人竊竊私語,還有人不斷向這邊窺探。
“…總覺得自己還是局外人。”
“你還是做好心理準備吧。”
“我來東京的第一天,就在為今天做準備了。”藤原臨也觀察著路邊同行的臉上,露出了無畏的笑容。
他在看別人,星見凜子在看他,澹然道:“我今天不會幫你的。”
“為什么?”
“因為你騙了我那么久。”
“小氣!”
“哦?”
“難道不是?”
“是哪個人,瞞著我和學妹勾搭在一起,還滿世界澄清他和我一點關系都沒的?”
“…呃”
“藤原同學,”星見凜子側頭,優雅地朝他笑著,“真的一點關系都沒嗎?”
被她這樣的眼神注視著,藤原臨也覺得自己好像渣男。
不對。
把好像去掉。
他本來就是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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