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立區。
位于東京北部,遠離市中心。
從淺草出發,越往北走,國道兩邊的建筑就越低矮。路面很干燥,每當卡車疾馳而過,揚起的塵土會讓人又皺眉又揉眼睛。
本田小郎開進一片將近廢棄的工業區,廠房大都門窗緊閉,墻壁爬滿常春藤,安全樓梯銹跡斑斑。
“前輩來這里干嘛?”笠原明日香好奇地打量周圍的環境。
“來拿東西,”藤原臨也看著前方,“之前遇害的百瀨小姐從小就是個孤兒,沒人替她料理身后事,我找池田青司要了快墓地準備安葬她。但遺體沒了,只好過來整理下她的遺物葬進墓地來替代骨灰。”
“啊,這樣啊…”笠原明日香的語氣有些無聊。
小摩托穿過廠房區,雜草叢生的道路盡頭,是幾棟職工住宅。
等在樓下的鈴木警部一看到藤原臨也,就打著招呼迎接上來。
“兩位小法師,這邊來。”他一邊帶路,一邊殷勤地介紹:“這附近的幾棟樓原本是給工人住的,但這里的工廠幾乎都倒閉光了,沒什么技術的工人全部失業。有不少人都選擇留在這里,有不少人離開,百瀨小姐就是離開的一員。”
“她是被包養了嗎?”笠原明日香問。
鈴木警部點點頭:“嗯,她大部分時間都跟著北原秀樹,只是偶爾回來這里。”
說話間,三人走過樓與樓之間的長廊,來到一個開著的房門前。
門后邊是白天也顯得昏暗的房間,舊舊的電燈閃著微弱的光線,空氣不出意外地充滿塵味。
一走進來,笠原明日香就皺起了眉頭。
顯很然她不喜歡這味道,捂著鼻子快步穿過小客廳,來到窗邊透氣。
藤原臨也左右看了眼。
普通的職工套房,一個臥室一個小廚房一個浴室。墻壁很薄,地板吱呀亂叫,大概只要樓上一用沖水馬桶,天花板就會抖動不止。洗滌槽中堆著碟盤,地上亂七八糟地扔著空飲料瓶,翻開的雜志,花期已過的郁金香,椅背上搭著落滿灰的長筒襪,餐桌上攤開著一個月前的報紙和一些匯款單。
“這女人真不愛惜自己。”笠原明日香呼吸著窗外吹來的新鮮空氣,和藤原臨也說:“前輩太濫好心了啊,干嘛要做這些事嘛。她又不值得,而且也沒人惦記前輩的好。”
藤原臨也本想和她說點什么話,但一想到她只是個未經社會毒打的孩子,恐怕聽不進什么大道理,只好就此作罷。
“小法師,東西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鈴木警部抱著一個紙殼箱從臥室里出來,放到桌面上。
“辛苦你了。”
藤原臨也打開箱子,往里看了看。
高中教科書跟筆記本、裁縫箱與畫具盒、素描本、美工刀;裝裱好的高中畢業紀念冊、修學旅行明信片、坂井泉水的CD等東西。
“沒有一件是和北原秀樹有關的。”鈴木警部拍拍手上的灰,表情有些感慨,“反正北原家也不認她,這樣也算是對等報復吧。”
藤原臨也抱起箱子準備離開,眼角的余光掃過桌面上的匯款單,發現全是匯給同一家孤兒院的。
數額從幾萬到十幾萬不等,匯款日期是每個月一號,粗略看一下,這一沓匯款單沒有中斷的月份。
“她就是在這家孤兒院長大的。”鈴木警部注意到他的視線,便開口解釋。
“這個也拿上。”藤原臨也把匯款單塞進箱子,朝窗邊少女喊道:“走了。”
“欸,等等,讓我再看看,”笠原明日香興奮地指著窗外,“那里有羊,好可愛的小羊。”
藤原臨也往外看了眼。
職工宿舍后邊是一條電車軌道,兩側空地青草亂生,有一種荒野感。有人趕著一群羊沿著鐵軌放羊,小羊一邊趕路,一邊吃草。
“該走了,池田在等我們。”
“不嘛,明日香還是第一次看到活的羊,看看再走。”
“我說了,池田在等我們!”藤原臨也的語調稍稍嚴厲了點。
“欸?”
笠原明日香一愣。
“你要看就自己在這看吧。”藤原臨也冷著臉,轉身走出門。
“等等我呀。”笠原明日香趕緊追上去。
等追上他后,學妹撇撇嘴,小手緊緊拽著他上衣的下擺,一副“你干嘛兇人家”的委屈表情。
“我說過,有人在等我,沒時間陪你鬧。”藤原臨也側頭看她一眼,神情嚴肅:“還有,請你閉上嘴巴,保持對死者該有的尊重。”
“…嗯。”笠原明日香嘟著小嘴,鼓起臉頰。
顯然,她沒把這話聽進去。
藤原臨也停下腳步,看向她那對清澈明亮的眸子。
視線時相碰,笠原明日香的小臉蛋控制不住似的露出笑容,很狡黠的笑容,就像是拿準了藤原臨也不對對她怎樣。
“不管你心里怎樣看待百瀨小姐,但我希望伱從現在開始記住一句話。”藤原臨也凝視著她那張一看就知道從未受過欺負和苦難的臉龐,緩緩說道:“每當你開口批評別人的時候,請先想一想,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你那般優越的條件。”
“…”
笠原明日香額頭歪向一邊,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 過了幾秒,她才反應過來,扯著藤原臨也衣擺不松開:“前輩真的生氣了嗎?”
“真的。”藤原臨也給出肯定的回答。
“呃…難以理解,”笠原明日香略顯尷尬地低下頭,細長睫毛跟著垂下,“被明日香陷害的時候都沒生氣,卻因為明日香評價百瀨小姐而生氣,前輩…是個怪人。”
“趁早離開還來得及。”藤原臨也重新往樓下走。
“但是有趣呀~~”笠原明日香抓著他的衣擺不撒手,一邊可可愛愛地笑著一邊和他認錯,“明日香知道錯了啦,前輩原諒人家好不好嘛~~笑一個,不許板著臉!”
走在最后的鈴木警部,忽然打了一個飽嗝。
從他的視角看過去,這兩人真的好像一對小情侶,而且還是有錢有顏的大小姐帶著嫁妝直接白給的那種。一時之間,警部先生感覺嘴里酸酸的,像恰了好幾顆檸檬。
中午時分,兩人回到神樂坂。
進入善國寺,繞過前院和中庭,來到最后面的墓園區。
墓園建在一塊高高的臺地上,面積很大,墓間縱橫交錯的小道上鋪著細沙,腳踩上去很柔軟,整齊修剪過的杜鵑花和勿忘我花點綴在在期間。
“藤原,這邊!”穿著僧侶服的池田青司在一處墓地前招手。
“麻煩池田君了。”藤原臨也走過去,從紙箱中取出一張照片給他。
“我這就去做墓碑。”池田青司擠眉弄眼地朝他一笑,又看看旁邊的笠原明日香,“笠原同學要到禪室休息嗎?我讓人給你備茶。”
“不去!”笠原明日香很敷衍地聳聳肩,“除非前輩也去。”
“可惡!”池田青司看著眼前這一對男女,“明明說好一起單身的,藤原你居然悄悄偷跑,太讓我…”
笠原明日香和善地笑著:“嗯?”
“太讓我替他開心…”池田青司笑得十分勉強。
“走吧走吧,”笠原明日香甩甩小手,像趕蚊子一樣,“別在這打攪我,不然今天就讓小池把你甩了。”
池田青司求助地看向藤原臨也。
“…”
藤原臨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藤原,”池田青司往前踏出一步,雙目誠懇地注視他,“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啊,我不能沒有小池…”
“我盡量…”藤原臨也嘆口氣說。
笠原明日香眼神一亮。
瞬間,一抹色氣且頑劣的笑容,浮現在她晶瑩的小嘴唇上。
藤原臨也本能地感到不妙,但沒等他來得及逃跑,學妹就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領,一只手硬是按到他的后腦上,把他的頭按低下來。
她很用力,小手都在微微顫抖。
藤原臨也低著頭,無法移開的視線,落在少女抿成一線的嬌嫩雙唇上。
面對她充滿色氣的壞笑,山神大人目前能做的,只有張開嘴巴微微喘息。
“池田,你還愣在這干什么?”笠原明日香高高在上地呵斥一句。
小和尚乖乖縮著腦袋離開。
只剩下兩個人的墓園,笠原明日香按著藤原臨也,得意地挺著胸膛:“前輩有事求我對不對?”
“…”藤原臨也很想否認。
只可惜,他占了小和尚的便宜,拒絕幫忙的話,良心上會過意不去。
“是不是要我在小池面前說好話呀?”笠原明日香笑瞇瞇地問,表情要多囂張就有多囂張。
“…是的。”藤原臨也不禁吞了口口水。
兩張臉靠得很近,少女柔潤的小嘴微微張開著,微笑中雙唇閃耀著妖艷的光澤。
“我會幫忙的!”笠原明日香滿意地點點頭,然后…她似乎也注意到兩人靠得太近了,臉頰染上一片暈紅的同時慌忙松開手,將視線移往別處。
防那么低,真是小惡魔屆的恥辱…藤原臨也內心吐槽她。
“前輩…”笠原明日香小心翼翼地擰動一點點視線,往他看過來,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那樣露出天真的微笑:“以后要陪明日香去做指甲!”
“好。”
“要陪明日香去打耳洞。”
“好。”
“前輩也要打。”
“好…等等,我不打!”
“不行!”笠原明日香一下子就踮起腳來,雙手扯著他的衣領,搖頭晃腦地下命令:“必須打,而且要和明日香帶情侶款的耳釘!”
每搖一下頭,她那好看的橘色發絲就會調皮地跳來跳去,如同橘貓淘氣的爪子,藤原臨也感到一陣輕松,忍不住笑出來。
笠原明日香也笑了:“這代表前輩答應了哦!”
“以后再說…”藤原臨也想的是能拖就拖。
“前輩逃不掉的!”笠原明日香比出槍的手勢,朝著他的胸口“嘿咻”地發射一枚子彈,臉上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
“你吃不下我!”
藤原臨也同樣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
老實說吧,學妹的臉蛋長得確實討喜,行為舉止雖然刻意了些,但只對自己做出這樣的姿態的話怎么也討厭不起來。性格方面大概是從小嬌生慣養的緣故,某些方面令人頭痛,不過也不算無藥可救,只要慢慢調教…
慢著!
我在想什么啊…藤原臨也趕緊把這想法甩出腦海,走向墓地邊緣的花圃折了三支勿忘我,分別放在三快墓地前。
笠原明日香好奇地問:“里面葬的是誰?”
“和百瀨小姐一樣。”藤原臨也鞠著躬,眼神掃過三塊墓碑上的遺像,“沒有家屬或者朋友認領的遇害者,總要有個歸宿才行。”
“前輩是個怪人!”笠原明日香又說出了重復的話。
“一點都不怪,”藤原臨也反駁一句,然后問她:“尋夢環游記看過沒?”
“尋夢環游記…”笠原明日香露出思索的表情,小嘴唇慢慢蠕動:“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前輩是想說這個對不對?”
“聰明!”藤原臨也夸了她一句,“他們活著的時候沒有歸宿,沒人惦記,死了總不能也像活著那么可憐。這里花草一應俱全,空氣清新、陽光燦爛、情調健康、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是個理想的長眠之地。”
笠原明日香噗嗤一笑:“環境是好,但好環境是建立在每年高額的管理費上。”
“難道我交不起?”藤原臨也霸氣地反問一句。
“難怪前輩那么貪財!”笠原明日香看他的眼神,像在調侃他似的,很調皮。
藤原臨也粗鄙地聳聳肩:“誰讓我窮呢。”
“前輩也是個大好人。”
“一點都不好。”
“好。”
“不好!”
“好。”
“好吧我好。”
爭執的結果,又一次以藤原臨也認輸告終。
下午兩點多,池田青司帶著做好的墓碑返回,三人一同將百瀨小姐的隨身物品下葬,小和尚還免費贈送了一場法事。
過程有些長,也有些無聊。
下午陽光悶熱,笠原明日香看得昏昏欲睡,便拉著藤原臨也來到墓地旁邊的松柏林休息。不久之后,她困得實在受不了了,頭一歪就靠在藤原臨也肩膀上睡了過去。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佛偈隨著吹上斜坡的風傳到林間,搖響松林的針葉。
肩膀承受著少女的體重,沉甸甸的,不可思議的重量。
她像是真的睡著了,不是在逗他玩。
藤原臨也的把手貼在她臉頰上,用手指碰了碰柔軟的小嘴唇,可以感受到她潮潤潤熱乎乎的呼吸。
手感很棒。
水嫩飽滿,活力Q彈,他忍不住按了好多下。
池田青司做完法事,往林蔭里看過去,一眼就看到藤原臨也在玩學妹的嘴唇。
“不能在墓地里畢業啊~”他遠遠地喊了聲,接著雙手負在身后,感慨地搖著肩膀離開。
“好像默認我和她一對了啊…”藤原臨也收回手,抬頭看向天空。
樹葉間隙飄著如幾縷纖細的云絮,除此之外是不折不扣的湛藍,鮮明得觸目驚心。
一下午,他什么都沒干,就是呆呆地看著天空。
陽光漸漸西斜。
夕惲透過樹林的空隙,灑在草坪上。
吹過來的風帶海潮味,樹葉的芬芳,還有年少朦朧的情思和黃昏的氣息。
“我睡了多久?”笠原明日香迷迷糊糊地問。
“恰到好處,”藤原臨也回答道,“剛好可以看落日。”
兩人并排躺在涼絲絲的草上,耳聽樹木搖曳的沙沙聲。
“晚霞太漂亮了!”笠原明日香看著西邊的天空說。
“嗯。”
藤原臨也同樣看著鮮明亮麗的火燒云。
上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晚霞,是在明治公園的跳蚤市場,那天他拍了照片,不知道該發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