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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己身不任,不問其職

  走出尚書司。

  陳平深吸口氣,神色十分堅毅。

  直到此時。

  他才終于認可自己的選擇。

  六國余孽試圖攪亂天下,讓天下再度陷入戰火的野心,恐注定不能實現了,大秦早就對六國余孽的種種舉措了熟于心,也早就做出了相應對策。

  而今只是在溫水煮青蛙。

  這是陽謀。

  但六國貴族無法阻止。

  因為現在大秦勢盛,六國貴族根本難以招架,只能暗中積蓄力量,而六國貴族蟄伏,卻也意味著大秦能夠肆無忌憚的削弱六國貴族之實力,而且六國貴族還不敢反抗。

  只要大秦不出現重大政策失誤,六國貴族只會越來越弱。

  當六國貴族弱到一定時候,就算想要拼命,恐也再難撼動大秦分毫。

  天下已注定歸秦!

  陳平走在街上,心緒漸漸平靜。

  他望著街上的人來人往,心中頓生一股豪氣。

  他要證明自己屬于自這里。

而今后  他也將為這個龐大帝國效力。

  行進間。

  陳平來到了一間客舍。

  兩年前,士人盛會,他便居住在此。

  當年他入選之后,這間客舍還熱鬧了一陣,甚至還將他的名諱張貼在外,但現在早已不見,而今熱度早已消下,一切又恢復了當初初至的模樣。

  陳平信步進入其中。

  當年的舍人依舊還在里面招呼著。

  見到陳平。

  這位舍人愣了一下。

  他感覺眼前這位風塵仆仆的人有點眼熟。

  似乎在哪里見過。

  但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他作為一個舍人,平日沒少招呼客人,大多數都記不住,而記住的基本都是常來常往的,眼前這人明顯不是常客。

  不過。

  他也并未多關注,他還有很多菜用送。

  在這一兩年內。

  秦落衡力推的炒菜,漸漸進入到了城中邸店,也漸漸成為了家常。

  陳平去到靠窗的地方坐下。

  很快。

  便有舍人上前。

  陳平道:“我只是進來坐坐。”

  舍人狐疑的看了陳平幾眼,也沒有多說什么,日常也有不少這樣的人。

  陳平倚窗遠眺。

  他并沒有在這坐太久。

  臨近晌午。

  邸店就餐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陳平并沒有選擇在這進食,因為他實在是囊中羞澀。

  舟車勞頓已耗盡了大半錢糧。

  而今他初來乍到,還要置辦房屋,實在不敢在店中進食,而且他之所以進來坐下,只是心中有些感慨罷了。

  陳平轉身離去了。

  那名舍人在忙碌了一陣后,終于是想起了陳平的身份,興奮的跑到店家處,說道:“店家,我想起那人是誰了?那人是陳平,就是兩年前士人盛會的名士。”

  店家狐疑的望向門口。

  哪有什么人影。

  店家拂袖不耐煩道:

  “去去去。”

  “人家這種名士,是你能惦記的。”

  “今天店里生意這么好?你還不快忙去。”

  舍人翻了個白眼。

  把汗巾往肩上一搭,雖已入春,天氣依舊寒峭,舍人的臉上卻滿是汗珠,但臉上卻依舊洋溢著輕松憨厚笑容。

  畢竟。

  現在天下很太平。

  而朝廷又明顯開始偏向老秦人。

  他們也是得利者。

  咸陽宮。

  嬴政伏案處理著奏疏。

  同時也在聽著天網令匯報秦落衡這半月舉動。

  聽到秦落衡的種種舉措。

  嬴政微微額首。

  說道:

  “己身不任,不問其職!”

  “有時候用人就當不拘一格,也不能過于拘泥于形式。”

  “鄉野市井未必沒有能人。”

  “只是這人曾為魏公子信陵君的門客。”

  嬴政眉頭微皺。

  但很快就舒緩過來。

  這是秦落衡的選擇,他并不會太多干涉。

  只是他同樣有些好奇。

  秦落衡知曉蕭何,他尚且可以理解,畢竟當年士人盛會,蕭何便在其列,雖然蕭何一直以來跟扶蘇走的很近,但從未表露過明顯傾向,多少是能任用,但劉季,只是沛縣下一個亭長,他以前甚至都沒有聽說過,秦落衡是如何知道此人的?

  而且還這么信任?

  嬴政道:“那劉季又是如何做的?”

  陶舍道:

  “回陛下。”

  “從沛縣傳回的消息。”

  “劉季這段時間,把往日結識的好友,基本都安排出去了,現在他們大多都在壽春,監視著屈、昭、景三族的動向,這些人本就是楚人,又多為市井小販,在壽春就沒有引起人注意,如此看來,十公子的選人,的確有些巧妙。”

  嬴政笑了笑。

  說道:“他畢竟以往流落市井,多少沾了點市井之氣,知道市井之人的習性,用這些人相比用官吏的確更為合適,他既有想法,朕也不會過多干涉。”

  “你繼續派人盯著吧。”

  陶舍道:“諾。”

  陶舍隨后又把陳平的事,告訴給了嬴政。

  聞言。

  嬴政目光微闔。

  但雙眸深處卻是浮現了一抹欣慰。

  有士來投。

  這足以說明秦落衡之成長。

  當年士人盛會,召開的如此盛大,更是擇選出百大名士,但士人盛會結束,卻是并無幾人落下仕秦,大多重新要么歸隱,要么選擇重回鄉野,當時秦落衡雖豪情壯志,但多少顯得有些夸夸其談,言過其實。

  而經過數年打磨,心性都有了極大提高。

  已能夠獨當一面了。

  但究竟只是外強中干,還是真有了此等能力,還要看秦落衡在楚地的應對。

  這也是他給秦落衡的一場大考。

  “咳咳。”

  陡然間,嬴政輕咳起來。

  陶舍滿眼憂色。

  嬴政拂了拂手,說道:“無妨,你先退下吧。”

  陶舍擔憂道:“陛下,你的身體。”

  嬴政道:“朕的身體無礙,老毛病了,你先去做你的事把。”

  陶舍躬身道:

  “臣告退。”

  “陛下千萬保證身體。”

  等陶舍徹底走遠,嬴政終于控制不住咽喉的瘙癢,劇烈咳嗽起來。

  咳嗽了好一陣,他才漸漸恢復。

  “來人。”

  “把宗正叫”

  話快要說完,又咽了回去。

  他這才突然想起,嬴騰已退下半年了。

  現在的宗正是子嬰。

  下方。

  宦官擔憂道:“陛下,可是要召見宗正?”

  嬴政擺了擺手,道:“算了。”

  嬴政坐在席上。

  此時也沒了批閱奏疏的興致。

  他環顧四周,陡然發現,四周卻無多少熟悉面孔。

  當年他初上位時,輔佐的老臣,死的死,退的退,而今朝堂上更是早無消息,他掌權之后任用的官員,在大秦立國這七八年內,也是退下的退下,死的死。

  舉目望去。

  滿眼落寞和空寂。

  想當年,他正值壯年,殿內王賁、蒙武、李斯、鄭國,茅焦等人竟皆敢直言不諱,而今隨著這些老臣退下,敢對他說真話的卻已寥寥無幾。

  眼下王賁、蒙武、鄭國已逝。

  原本還能陪他說說話的,便是頓弱、宗正贏騰、天網令弋。

  但在這一年間,御史大夫頓弱終究為身體所累,難以再堅持,已于上月徹底告老退下,而贏騰也在數月前,便欽定了宗正人選,在子嬰熟悉了政事之后,也是直接退下了,而弋因為摻和進了秦落衡跟胡亥以及宮廷之事,也只能無奈退下。

  目下。

  他身邊竟無可言語之人。

  萬般寂寥。

  嬴政在腦海里想了想。

  最終只能無奈的承認,他熟悉的老臣幾乎都不在朝中了。

  少有的只有少府騰跟李斯了。

  “唉。”

  嬴政長吁一聲。

  不知何時,他竟成了孤家寡人。

  嬴政問道:“李斯丞相現在在何處?”

  宦官道:

  “回陛下。”

  “李丞相現在丞相府。”

  嬴政額首道:“去準備車輦,朕去趟丞相府。”

  “諾。”

  不多時。

  嬴政坐在車中,緩緩駛向丞相府。

  坐在車中,嬴政神色平靜。

  這些年,他收到過不少的辭官書,上面的內容大同小異,幾乎都是年高力衰,見識遲暮,無以與皇帝同步,而這些嬴政自是看得出來,但內心里,他并不希望這些人退下,但強行挽留,也徒增煩勞,只是現在回想起來,心中多少有幾分悵然。

  物是人非!

  過去一向自恃精力如虎狼的始皇,在這一刻也感覺到了疲倦。

  他隱隱感覺到。

  自己似乎真的也老了。

  嬴政的御車速度飛快,但嬴政卻感覺這段路走的很是漫長,讓他有些困乏,只不過他強打著精神,并未讓自己睡去。

  不多時。

  御車到了丞相府外。

  嬴政走下御車,并沒有多做等待,徑直朝丞相府內走去。

  聽聞陛下親至,丞相李斯連忙外出恭迎。

  嬴政揮了揮手。

  淡淡道:

  “其他人都退下吧。”

  “朕跟丞相商議一些事情。”

  聞言。

  李斯目光微異。

  很快,君臣兩人圍著木炭火通紅的大燎爐對坐著,嬴政也并未遮遮掩掩,直接說明了來意。

  “朕欲停止驪山陵與長城兩大工程中對關中民眾的征發。”

  末了。

  嬴政問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

  李斯默然思忖良久。

  終于拱手道:“陛下,此策固然利于安穩關中,但卻難以實施。”

  “為何?”嬴政問道。

  李斯道:“驪山陵跟長城兩大工程,之所以征伐關中民眾,其實是有一定道理,驪山陵就在咸陽附近,而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郡,綿延數千里,而關中民眾所修筑的,乃是靠近臨洮一段,若是不征發關中民眾,則必然要征發遠途徭役。”

  “北地剛歷經戰亂,民眾尚還沒有得到恢復,本就要征發一部分,若是繼續征發,恐會激起民憤民怨,而若是征發舊楚地民眾,恐也有些難以實施,楚地剛征兵十五萬,短時青壯難以補齊,若是再征發,也會惹得楚地怨聲載道。”

  “天下四方已無可征發之人。”

  嬴政默然。

  良久。

  才喟然嘆道:“難道就沒兩全之法?”

  李斯悵然一嘆,說道:“其實并非沒有,但并無多少可行性,山東六地經過近十年修整,其實已恢復了不少人氣,但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度并不高,形式大于實際,每每征發徭役,都會遇到極大阻力,而且”

  “地方這些年逃亡成風。”

  “不少民眾逃亡于山川湖泊之中,其中以云夢澤為最,據地方上報下來的數據統計,僅云夢澤就恐隱匿了十幾萬人口,若是加上其他山川,只怕隱匿民戶多達數十萬。”

  “而且這個數量每年都在增長。”

  嬴政目光微闔。

  問道:“這是何原因?”

  李斯眼中閃過一抹凝重。

  緩緩道:

  “恐跟地方治理有關。”

  “六地之民本就視大秦如虎狼,畏懼秦法秦律,有所逃亡,其實是可以理解的,但數年下來,若是秦法秦律落實,斷不至于此,但地方民眾依舊逃逸成風,恐跟當地官吏有脫不開干系。”

  “而且朝廷除立國之初,大工程不斷,近兩年其實已大為很多。”

  “尤其是長城并未正式修建。”

  “地方民戶的逃亡數量并不正常,加之地方土地兼并成風,而山川湖泊環境惡劣,很多地方并未開墾,根本就不適人生活,若僅是數萬人,倒也勉強能活,但數十萬,如此龐大之數量,一那些貧瘠之地,根本就養不活。”

  “臣估計”

  “地方有大量瞞報。”

  “地方恐不少官吏,在兼并了黔首土地之后,直接把這些黔首強買為奴隸,讓他們繼續在田地耕種,而后上報為逃亡,借此躲過徭役賦稅。”

  “而后通過攤派,將這些人的徭役賦稅,強加到其他人身上,繼而加速自己對地方田地的搶奪。”

  “如今。”

  “這種現象在地方已十分普遍。”

  嬴政長長的沉默了,臉色陰沉的可怕。

  他如何不曉李斯的意思?

  朝廷若是不征發關中民眾,便只能征發六地之民,而六地本就人口‘流失’嚴重,若是又征發,恐會進一步加速土地兼并,到時六地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也是早晚之事。

  李斯正是考慮到這些,所以才不建議征發六地之民。

  但關中乃大秦根本。

  這些年關中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若是還繼續這樣,只怕六地還沒亂,關中就先亂起來了。

  良久。

  嬴政抬起頭。

  眼中充滿了森然冷色。

  漠然道:“或許新政該擱置一陣了,大秦該繼續盤整天下,當年懷柔天下,以寬容而安撫萬民的做法,或許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至少就目前來看。”

  “大秦當年的所作所為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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