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好大的口氣!”
咸陽宮,聽到殷通的話,嬴政勃然大怒。
舉殿肅靜。
嬴政冷哼一聲,漠然的看向殷通,問道:“既是你聽聞楚地傳出的消息,那就給朕說說,楚之三戶,究竟是那三戶?朕也想看看,當年楚國幾十萬大軍尚且不敵大秦,何以亡國之后,生出了此等狂妄。”
殷通出列。
沉聲道:
“回陛下。”
“楚地傳出的這句讖語,臣近日去打聽了一下,據說,這是楚國亡國時楚南公所說,其中的三戶指的分別是屈、昭、景三氏。”
“而這三大氏族在楚國滅亡時,便被陛下遷移到了咸陽。”
“只是一年多前,陛下身體抱恙,給了六國貴族可乘之機,六國貴族趁機逃離了咸陽,據臣打聽到的信息,現在三大氏族都待在壽春,壽春乃亡楚之都邑,三大氏族竟皆在此,恐心中還念著舊楚。”
“再則。”
“三大氏族本就為朝廷逃犯。”
“而今卻公然出現在壽春,而且還沒有官吏去緝拿,臣擔心,壽春官吏恐跟三大氏族暗中已有勾連。”
“臣認為此事不可不察。”
“六國余孽賊心不死,一心圖謀復辟復國。”
“眼下又跟地方官吏打成一片,若是朝廷繼續坐視不管,長期以往,楚地恐會出大亂,臣懇請陛下,即刻派官員緝拿三大氏族中人,同時捉拿跟六國余孽私通的地方官吏,以保楚地今后太平安穩。”
“臣力諫!!!”
殷通一臉正義凜然。
嬴政深深的看了殷通一眼,而后看向百官,問道:“對此殷通所說之事,六國余孽跟地方官員暗通曲合,你們意下如何?”
百官對視。
卻是無人敢率先開口。
秦落衡瞥了眼殷通,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他感覺此事似有些蹊蹺。
屈、昭、景是楚地的老氏族,這三大氏族,楚國建立時大抵就存在了,存在的時間多達數百年,在楚地的影響力不可謂不深,只是楚國滅國后,這三大氏族便一直被朝廷嚴加看管,他們就算跟地方有勾結,也斷然沒這么厲害。
此外。
歷史上,這三大氏族后面基本被秦連根拔起了,以至后面楚漢相爭時,這三大氏族完全沒有存在感。
想到這。
秦落衡若有所思。
恐怕歷史上這三大氏族也是因此遭重。
以至徹底消亡于世。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讖語對三大氏族的影響太大,無論如何,都會為始皇所不容。
秦落衡卻是明白。
就算秦夷滅了屈、昭、景三氏,但最終并沒解決根本問題,因為這三大氏族在這百年,已漸漸失勢,早已不復當年盛況。
這三大氏族也是十分保守的勢力。
平心而論。
秦落衡并不想這么早鏟除三大氏族,因為當初就是他執意,將楚系各大氏族放歸,為的就是挑起楚地內部貴族的紛擾,進而讓楚地不能凝成合力,但眼下殷通的上奏,卻仿佛是在助楚地余孽。
秦落衡目光微闔,他冷冷看著殷通,眼中閃著寒光。
他低語道:
“殷通?”
“這個名字似有些耳熟?”
秦落衡低聲嘀咕了幾聲,隨即想到了項氏,而后猛的抬起頭,他已然想起了殷通是何許人。
他嘴角掠起一抹輕蔑。
他若是沒記錯,在歷史上,殷通并沒有加官至御史,而是當的會稽郡郡守,在天下大亂時,殷通也并沒有選擇為大秦平亂,而是第一時間選擇了背叛大秦,選擇叛向了項氏。
但令殷通萬萬沒想到的是,項梁等人表面答應,等到他真的投誠,便立即將殷通給斬殺了,用以安撫會稽郡的民眾,招攬士卒。
殷通可謂偷雞不成蝕把米!
目前來看。
殷通只怕跟項氏還有聯系。
不然他不會這么草率提出滅三氏的想法。
畢竟......
這對他并無多大裨益。
甚至還會得罪朝中的楚系一脈。
而且楚地貴族遠非只有這三家,還有項氏、熊氏、羋氏等,殷通卻是只字不提,這其實已足以表露,殷通是有私心的。
縱然知曉,秦落衡也并不想參與其中。
處理楚地是很棘手的。
一來,那邊算得上是扶蘇的基本盤,又因秦楚過去上百年聯系十分密切,朝中不少朝臣或多或少還跟楚地有聯系,一旦查到什么事,很容易牽連不少人,若是以往,他或許還真敢去試一試,只是如今,他更愿意穩扎穩打。
二來,楚地土地兼并十分嚴重。
三大氏族在楚地經營數百年,根深蒂固,搜刮的田地不知多少,就算立國時曾被朝廷強制遷徙,他們原本占有的田地,也被其他貴族占去不少,但三大氏族手中依舊留有不少田地。
朝廷若真對三大氏族動手,定然是要雷霆出手,甚至是連根拔起,到時一系列查抄之下,定然會查出田地之事,到時如何處理,也將成為后續難題。
土地兼并危害之重,秦落衡自是心知肚明。
但現在遠沒到解決的時候。
一旦朝廷查處了楚地三大氏族,要么選擇將三大氏族的田地歸公,要么就只能把田地分給失田民眾,但無論哪種行為,經過一定時間發酵,都會在天下引起極大的風波。
也會加劇六國貴族抱團的現狀。
無論從何角度出發,殷通挑起的事,處理起來都將會無比棘手。
秦落衡回過頭。
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
就這么發愣。
這時。
蒙毅出列道:
“陛下。”
“臣認為楚地余孽不可不防。”
“眼下讖語成風,多少是意有所指。”
“當年天下未一統前,民間便有流言傳出,一天下者,非秦即楚,因而楚地貴族對大秦一統天下,始終心有不滿,他們并不甘心,即便后續楚國滅亡,楚國貴族依舊沒有死心,這則讖語,未嘗不是他們內心的真實寫照。”
“他們依舊幻想著復楚!”
“這些年楚地一直不太平,各地淫祀層出不窮,土地兼并、官賊勾結程度,在六地都可謂首屈一指。”
“這背后未嘗不是楚國余孽在使壞!”
“眼下已知曉屈、昭、景三氏族的下落,臣認為該當機立斷,將這些心懷不軌的余孽一網打盡,以正視聽。”
“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
“不嚴懲不足以撫傷痕!”
“不嚴懲不足以護國威!”
“不嚴懲不足以儆效尤!”
“不嚴懲不足以樹法威!”
“臣懇請陛下派官員徹查壽春,將逃逸的楚地三氏族,以及跟楚國余孽暗通曲合的官吏全部繩之以法!”
“臣蒙毅請命!”
蒙毅言辭尖銳,態度十分剛正。
聞言。
其他朝臣對視幾眼,也紛紛開口應和。
“臣附議。”
“臣附議。”
一時間。
朝中附議聲如云。
見狀。
嬴政微微額首。
說道:“楚地貴族對大秦多有不服,眼下讖語直指屈、昭、景三族,大秦的確不可不防,爾等即都同意。”
“蒙毅聽令。”
蒙毅面色肅然,躬身出列道:“臣蒙毅聽令。”
嬴政道:“你領廷尉府左監,即日起前往壽春,嚴查此事,務必將屈、昭、景三族之人全部緝拿,同時將壽春徇私舞弊、作奸犯科、欺上瞞下的大小官吏全部繩之以法。”
蒙毅沉聲道:
“臣遵令。”
“臣蒙毅定不負陛下之令。”
這時。
百官齊聲道:“陛下英明。”
秦落衡也跟著喊。
一旁。
殷通低垂著頭,眼中閃過一抹狡黠。
他知道。
他的算計得逞了。
他其實就沒想過自己前去。
畢竟,這事是他捅出來的,若是讓楚地三氏知曉,恐會對他出手,他可沒信心,在屈、昭、景三族面前能全身而退。
再則。
他朝堂爭的是名。
而楚地爭的是利。
他若去到楚地,反倒會授人以柄,因而一擊脫離,只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說出來,然后讓其他人接手,這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蒙毅乃關中人,對楚地并不了解。
因而斷然不可能貪墨楚地田契地契,據他所知,蒙毅跟長公子交好,而楚系又跟長公子相熟,蒙毅就算真公事公辦,但在楚地上,多少會選擇適可而止,到時田契地契依舊能到他手中。
翻手之間,利益沓來!
他又怎會不滿?
他心中已開始盤算起來,如何將自己利益最大化,壽春的官員跟他并無任何交集,就算全都賣了,他也絲毫不心疼,就算朝廷有官員對自己不滿,但他僅是一個傳話的,何以能成為眾矢之的?
這些人真敢彈劾他嗎?
想必是不敢的。
他過往都在地方,跟其他朝臣不熟,這次又主動抖露地方的事,幾乎坐實了他是個鐵面無私之人,甚至可謂‘孤臣’,這些人又豈敢在此時彈劾?
殷通滿眼得意。
這時。
嬴政目光冷清的掃過全場。
最終。
他的目光定在了秦落衡身上。
嬴政道:“嬴斯年。”
聞言。
秦落衡心里咯噔一下。
他已經生出了一股極為不好的預感。
他出列道:“兒臣在。”
嬴政漠然道:“此次壽春讖語之事,事關大秦楚地之安定,眼下雖已有定計,但六國余孽奸詐,恐沒有那么輕易處理,你過往在天下行走過,這次你跟著前去,替朕去看一看楚地現狀。”
聞言。
秦落衡臉直接一黑。
他心中十分不情愿,但在始皇目光凝視下,只能硬著頭皮道:“兒臣惶恐,兒臣以往未曾到過楚地,對楚地并不熟悉,年少又未完成學室內容,因而對律法恐多有不熟,實擔心會耽誤了蒙左監辦案。”
“兒臣......”
嬴政拂袖,漠然道:“朕意已決。”
秦落衡黑著臉。
躬身道:
“兒臣領命。”
“定鼎力相助蒙左監完成此事。”
“兒臣叩謝父皇器重。”
嬴政冷冷的看著秦落衡,寒聲道:“楚地跟大秦一直都離心離德,心中多有不滿,以至各種流言讖語橫行,爾等此次前去,便要肅清楚地謠言,將傳謠的不法之人盡數繩之以法。”
“今后朕不想再聽到什么亡秦,滅秦的話了。”
秦落衡連忙道:
“兒臣定謹記父皇之命。”
見狀。
嬴政這才收回目光。
回到原位,秦落衡面色低沉。
他根本就不想去楚地,楚地在他看來,就是一個大地雷,稍微處理不好,就會引禍上身,而今他穩扎穩打,步步為營,只需要尚書司出成績,便足以讓他凌駕于其他公子之上,根本就不用去冒險。
只是皇命難違。
他也實在是無可奈何。
坐在席上。
秦落衡蹙眉思索著。
他有些猜不透始皇的心思。
為何始皇執意要自己處理楚地的事呢?
這究竟有何原因?
當初始皇染疾,生命垂危,也是在那時,他自作主張,知會圍堵官員,讓他們放過楚地貴族,這件事,始皇是知曉的,當時也有表露不滿,但最終還是選擇了聽之任之。
事情已過這么久,始皇不至于算舊賬。
而且。
他當時的確事出有因。
他很清楚被抓到咸陽城那些氏族的情況,早已被酒色掏空了遠見,根本不足以謀,放這些人回去,卻是可以最大限度的拖緩楚地反秦勢力的凝合,給大秦爭取時間。
而今楚地雖時有動亂,但規模并不大,未必沒有他的功勞。
“難道始皇也不想動屈、昭、景三族?”秦落衡目光微動,心中想到了一個可能,他狐疑的看向殷通,又看了看蒙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蒙毅性格剛直。
他若是查辦,定不會留情。
屈、昭、景三族也定然是難逃此劫,而那些知情不報的壽春官吏,同樣休想幸免于難。
難道始皇是想讓我探探楚地虛實?
秦落衡神色陰晴不定。
想到這。
秦落衡感覺并非沒有可能。
現在扶蘇遠在北疆,并不能及時插手楚地的事,蒙毅剛正不阿,斷然不會容私,眼下朝廷征發了楚地十五萬人,楚地相對過往的確有些空虛,若是此時去探清楚地虛實,的確是最好的時機。
隨即。
他就臉色一黑。
他感覺自己似成了一個餌。
一個被始皇特意拋出,就為激起楚地貴族、官吏不安的餌。
究其原因。
就因為他跟扶蘇有競爭。
而楚地一直在幫扶扶蘇,他若去了楚地,定會讓楚地大小官吏,以及各大貴族驚惶不安,畢竟在很多人看來,他跟扶蘇早已勢同水火,而今他去了楚地,定會想著要大干一場,進而把楚地站扶蘇的官員連根拔起。
想到這。
秦落衡的臉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