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蓮欲言又止,隔了好一會,才低聲道:“但阿翁他們說......”
秦落衡笑道:
“華御史他們多慮了。”
“小人謀身,蔭一家之身。”
“君子謀國,佑萬姓之國。”
“我跟通武侯有過接觸,通武侯非是小人,而是君子,更乃大丈夫也,他豈會因一家之身,進而做出荒唐舉止?”
“此外。”
“王氏一族忠于的是大秦!”
“他們豈會選擇在這時自毀根基?”
羋蓮若有所思。
她對政治并不懂,也很少過問,聽到秦落衡這么說,自是放下心來,而后跟著薄姝去到了偏殿,她此行是來服侍薄姝幾女的,其中插曲,只是稍帶的,因而羋蓮還是分的很清。
偏殿。
幾女坐在席上。
殿內生著爐火,卻是一片暖意。
羋蓮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嬴未央和嬴止茹,嘴唇更是笑的有些合不攏嘴,只是笑著笑著卻是哭了。
哽咽道:
“阿妹,你看到了嗎?”
“斯年已長大成才了,現在更有了子嗣。”
“這小公子長的多俊啊。”
羋蓮此時情緒有些控制不住。
她跟羋雪一直都相依為伴,而如今秦落衡不僅沒死,還恢復了身份,膝下更是兒女雙全,但羋雪卻是沒有見到,她又如何不為自己的妹妹扼腕?
另外。
她也想到了秦落衡的遭遇,年紀如此小便流落在外,不知是受了多少苦,恢復身份侯,又遇到了這些事,這便是沒娘的孩子,都找不到人可傾述,一切苦楚只能自己咽下。
見狀。
薄姝幾人有些手足無措。
不過。
羋蓮調整的很快,將眼角的淚珠拭去,臉上重新掛上了笑容,溫和道:“現在一切都好了,這兩小家伙多可愛啊。”
秦落衡暗暗的搖了搖頭。
女性總是感性的。
她對羋雪并沒有任何印象,自不會生出卷念之情,但他卻也感覺奇怪,他其實跟始皇也沒那么親近,然而卻是對始皇十分尊敬,或許正是因他一直很崇敬始皇,以及那亦師亦父的情緒吧。
亦或者是......
慕強及逐利的心理!
他在殿內站了一會,給薄姝使了個眼色,便悄然離開了偏殿。
他雖被禁足皇宮,但并非禁足回中宮,因而還是能在宮中自如行走的,被禁足的這些天,他除了日常逗逗小孩,去的最多的,便是皇子學室,而今他跟其他公子卻也是打成一片,至少明面上是兄友弟恭。
他去到了皇子學室。
皇子學室內眼下卻有些冷清。
天氣冰寒。
不少公子起的也是越發晚了,加上基本所有公子都結了學業,因而眼下所謂的皇子學室,其實準確說是諸公子的偷閑場所。
公子將閭在看著書卷。
公子榮祿在玩著一柄木劍,不時還跟其他公子比劃兩下,幾人卻是玩的不亦樂乎,公子高近來迷上了品茶,在聽聞喝茶還能用專門的茶具之后,更是主動向秦落衡詢問了一二,而今樂在煮茶其中。
皇子學室內一片祥和。
秦落衡的到來,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他被禁足的消息,早已傳遍宮中,加上這段時間天天來學宮,大家其實已習以為常,不過諸公子很清楚,秦落衡的確被父皇懲罰了,但依舊不是他們能比得上的。
秦落衡坐在席上。
翻開竹簡,細細研讀起來。
他看的是商君書。
以往讀商君書,卻是不求甚解,只是后續在社會摸爬滾打了一陣后,卻是多了些感悟,再看商君書,也有了番別樣體會,商君書與其說定的是‘法’,不若說是剖析的人性,上面幾乎將人性剖析的淋漓盡致。
人性本惡更是其本!
只是秦落衡有著后世之智慧,自是能看出商君書的弊端,法家所為,為的是讓天下人人知法懂法守法,依法制國,輔上馭民五術,讓天下始終處于一個高壓狀態,讓愚昧無知的民眾被動的接受一切,進而讓法制得以正常施行。
但地方民眾真的不懂法嗎?
恐怕不是。
從歷史來看,自古以來,華夏之民都被歷來統治者稱作:歷來民最愚,卻實難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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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何?
便在民眾不在乎什么法,也不在乎君主所謂的雄才大略,民眾只在乎他們在頭上官的領導下,自己是不是能活下去,日子是不是能一天天好起來,是不是跟其他人相比自己付出的勞動更少,但收獲卻更多。
民眾都是務實的!
靠著律令強壓民眾,固然能執行一時,卻不可能一直持續。
尤其是統治華夏之民!
秦落衡提筆蹙眉,在腦海中深思著。
他意欲從頭盤整一遍。
枯坐良久。
桉上的竹簡卻未多出一字。
他在腦海中想了很多,卻是沒有想到,大秦治國之根本,之要害,之關鍵,所謂提綱挈領,他卻是始終想不到,而今大秦建立的一切制度,在他眼中,仿佛都化為了無水之萍,根本就沒有依靠。
仿佛......
只是為了蔭一家之身。
所謂佑萬姓之國,根本就是一時興起,亦或者是為更好蔭一家之身。
這讓秦落衡不由愣然失神。
他停下筆。
從桉幾旁站起,走出溫暖的大殿,進入到冰霜玲瓏的外面,他伸出手,幾片晶瑩雪花飄落到了手中,只是剎那,便化為了一灘涼水,眼前的銀裝素裹,仿佛只可眼觀。
他負手而立,就這么站著。
秦落衡的舉動,很快落到眾人眼中。
眾人對視一眼,竟皆面面相覷,卻是不知秦落衡在思量什么。
殿外。
除秦落衡安靜佇立,一旁不遠,嬴榮祿正揮舞著木劍,嘴里念念有詞,大抵都是些‘哼、哈、嘿’,動作并不規范,甚至有些滑稽,但嬴榮祿卻樂在其中,不時還挑起一團雪,見漫天銀霜翻飛。
突然傳出一聲些許刺耳的聲音。
只見一抔冰屑,在劍梢的帶動下,灑了秦落衡一身,原本還興致高漲的嬴榮祿當即傻眼,把木劍急忙扔到地上,垂著頭,不安忐忑道:“十兄,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地板上有個石頭,我......”
嬴榮祿有些語無倫次。
秦落衡轉過身,目光飄忽的看著嬴榮祿,問道:“十三弟,你說,大秦立國是為了什么?”
嬴榮祿一愣。
撓頭道:“父皇不說是一統天下,讓天下徹底太平嗎?”
秦落衡微微額首,又搖了搖頭。
再問道:
“大秦現有制度是為讓天下太平嗎?”
嬴榮祿面露難色。
他求救性的看了眼殿內,卻沒人回應,最終只能道:“這......這我不知道,兄長以往不是在外面生活過嗎?應該比我有了解,而且立國之后,大秦各種工程不斷進行,不就是為讓民眾安定下來嗎?”
“這難道不算是讓天下太平?”
秦落衡蹙眉道:“既是為天下太平,為何會四方戰事不斷,民眾苦役徭役無窮,租稅賦還不斷加重,更為甚者,天下山河湖泊盡歸皇室所有,民眾更是不能從中取分毫。”
“這算什么太平之道?”
嬴榮祿撓撓頭,卻不知該怎么回,只能低垂著頭。
秦落衡自言自語道:“小人謀身,蔭一家之身;君子謀國,佑萬姓之國。父皇乃當世大丈夫,所以更是為天下謀,但父皇所謀,卻非是惠及到了天下,甚至未真的佑及萬民,這又是因何?”
嬴榮祿給不了答桉。
他甚至都不明秦落衡在說什么。
秦落衡背過身,沒有再看向嬴榮祿,見狀,嬴榮祿狐疑的看了幾眼,眼珠滴熘熘一轉,而后行了一禮,飛速逃回到了殿內。
殿外只余秦落衡一人。
秦落衡終于明白了秦為何會二世而亡。
大秦的制度并非真有有問題,也非是天下士人不認同,更非所謂制度沒有延續性,得不到認可,而是大秦制度從建立尹始,就缺少了一個最基本的東西。
缺少根!
秦國的根是《商君書》!
大秦立國之后,根便不是《商君書》了,因為天下變了。
大秦的確有秦法,但秦法并不能解釋大秦現在的所作所為,甚至百官都不能理解,始皇所為是為了什么,為了萬民?為了大秦天下千秋萬代,但這一切靠什么實現?大秦靠什么去教化萬民,去說服天下士人,以及說服天下百官呢?
沒有!
大秦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
大秦的一切都建立在一片浮土之上。
正是因為此,百官才會只顧一己之私、全無國家之念,天下士人才會對秦政嗤之以鼻,民眾也對大秦新政怨聲載道。
大秦缺少治國理論。
法是治國工具,非是治國之目的。
漢朝立國之初,主推黃老學說,及后續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都是為整合思想,讓天下上下得以認可,進而讓帝國,至少在名義上、形式上實現了君臣民思想上的一體,進而穩定了天下。
然大秦沒有。
大秦直到現在依舊是靠的暴力。
靠著秦法之嚴酷,強行擰合天下萬民,這又豈會不引起天下反抗?
想到這。
秦落衡眼神瞬間變得明亮。
他已全部想明白了。
他也終于知道,自己心底時隱時現的危機感,究竟是來自何處。
這股危機來自于帝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