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扶蘇拂袖怒喝道“簡直是一派胡言,現在天下民眾過的如此艱苦,不想著為民減負,反倒變本加厲的盤剝。”
“你所言皆為亡國之論。”
“你以往身處地方,見過民間疾苦,何以說出這般話?”
“若是傳出去,豈非讓世人寒心?”
扶蘇面色怒紅。
他怎么都沒想到,秦落衡竟這么喪心病狂,明知天下陷入困境,不想著為國紓難,反而一心想著斂財,這實是令人瞠目。
秦落衡面色如常。
冷聲道 “有國才有家。”
“若是國之不國,家又何以為家?”
“或許我的說法的確讓你有些難以接受,但這的確是未來大秦能長久屹立于世要做的。”說到這,秦落衡目光微不可查的掃了胡亥一眼,歷史上胡亥被稱為暴君,原因為其朝令夕改,宣布要大赦天下、薄賦減租,最終卻出爾反爾。
從后世的史料來看,胡亥的確是位暴君。
畢竟他確實是倒行逆施。
但若是放到當世,胡亥的舉止或是無奈之舉。
仁政說的容易,但代價呢?
大秦如今內患嚴重,若是真大赦天下、薄賦減租,現在就已顯得有些捉襟見肘的財政,到那時只會越發緊張,等到發不出錢糧,大秦的體制就會瞬間崩塌,
后世言‘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秦亡于軍功爵制的崩潰。
軍功爵制是大秦強盛的原因,但撐起這套體制,是需大量土地和錢財,六國未滅之時,大秦能靠掠奪六國資源供養體制,然隨著六國滅亡,四周便再也沒有能供秦掠奪的地方了。
無田地可分,無錢糧可賞。
這便是大秦現在陷入到的尷尬困境。
不然大秦也不會遷徙數十萬成軍人口定居北邊,雖這個做法名義上稱為‘鎮撫千里’,但實則是在減輕財政壓力罷了。
然而這其實是治標不治本。
甚至是弊大于利。
因為關中快沒多少老秦人了。
這件事秦落衡之前并沒有察覺到,只是那日在為夫子掃墓后,回來的路上,途徑了幾個小村莊,他在驪山附近生活了十年,對這些村莊的情況十分熟悉,因而一眼便瞧出,村中民眾少了。
隨即。
他就去詢問了一二。
得到的結果,卻是令他有些駭然。
諾大的關中,老秦人的數量竟已不足兩三成,其中大多還為老弱婦幼,這實在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這么龐大的人口變化,朝堂竟還無一人察覺。
這更是讓秦落衡心生憂慮。
自秦昭王開始,老秦人總共有千萬上下,其中隴西、河西、巴蜀、關外幾郡人口、大約占秦人的六成,有五百萬人口上下,而關中腹地人口,大約占秦人四成,有三百萬余。
關中腹地這一半人口,加上整個隴西郡的數十萬人口,算的上是嬴秦部族真正委以重任的人,這些人是跟著嬴秦部族從小到大到強,再到一統天下,從無任何怨言,可謂是真正的老秦人。
自滅六國大戰開始,秦國主力大軍,連同咸陽及要塞守軍,再加皇室與各種官署護衛軍士等,總數是將近百萬,而這一百萬之中,老秦人至少要占上七成,再論以當時的秦人數量,大體已是十人一兵。
若以秦國成軍人口基數計,已是兩男一兵。
平定六國大戰中,秦軍將士戰死三十余萬,后續征發又如數補入,這就是一百三十余萬,平定六國之后,又征發三十余萬民力進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而今又要征發老秦人赴北河守邊,若是算上幾次與山東人口互換遷徙。
目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七八成都散布到邊陲去了。
朝廷為了減少成本,大規模遷移老秦人,看似是減少了朝政支出,實則是在飲鴆止渴,自掘墳墓。
雖然秦落衡嘴上雖說著不在意新老秦人之分,但也只是謹防自己今后被老秦人綁架,并非不感念老秦人之功績,老秦人才是大秦之根本,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他之所以當眾道出,不是為了告訴扶蘇,也不是為了說服其他公子,而是在說給始皇聽。
大秦新政該重新盤整了!
大秦危矣!
見兩人劍拔弩張,公子高出面道“只是尋常討論罷了,用不著這么爭鋒相對,十弟,你前面說在保障民生的基礎上,加強斂財,這我實是沒有聽明白。”
“按你所說,大秦租賦稅已到了極致,再橫征暴斂,恐只會讓民眾越發難以生計,這種情況下又如何能保障民生呢?”
其他人也滿臉不解。
秦落衡道 “大秦的租賦稅的確到了目下的極致,再增加只會適得其反,但諸位可曾聽過我在士人盛會上所說,要讓農家、墨家盡施其才,提高糧食產量,提高工具的運作效率?”
“大秦的租是建立在收成上。”
“若是收成增加,租子自然也能增加。”
“這難道不是在增收?”
“民眾積怨,一方面是口賦太高,以至地方民眾為了湊齊錢財,只能賣田賣地、賣兒賣女、賣妻賣身,這樣的情況,在六地并不少見,另一方面,是因為徭役太重,其中有官吏的緣故,但最終落到民眾身上,就是他們似乎日復一日的在服徭役,但卻永無窮盡,因而荒廢了耕種,實在沒辦法交出錢糧。”
“口賦短時難以減少。”
“若是能提高工具的使用效率,卻是能減少服役者的數量和時間,相對也能減少民眾的不滿,若是糧種得到了突破,雙管齊下之下,民眾的生計壓力,無疑會減少很多。”
“若是我的想法能得以實現,朝廷每年收上來的租子將會增加,民眾的負擔也會減少不少,這不比所謂仁政更為現實?也更為實際?”
“此外。”
“民眾在乎的不是什么仁政。”
“他們在乎的是生計,在乎的是衣食住行。”
“而今大秦在各地都修有直道,眼下匈奴已滅,不少地方馳道直道更是成為了擺設,若是選擇開放,用以供給天下,讓郵人能傳送郵書,讓商賈能押運貨物,這一方面便民,另一方面,則能增加稅收!”
聞言。
眾人皆是一驚。
他們已見識到秦落衡的膽大,但沒想到,秦落衡竟敢打馳道直道的主意,這可是皇室車馬和緊急信使才能走的,尋常民眾尚且不能走,何況是身份最為低賤的商賈?
諸公子對視,莫不敢言。
秦落衡好似沒有察覺,自顧自的說道“商賈逐利,但他們身份低賤,自不能讓他們正常使用,他們想走馳道直道,必須花錢,只要在馳道直道上付出的成本大于周轉的成本,我相信這些商賈還是樂于掏出這一筆錢的。”
“商賈雖不為世人待見,但依舊有其可取之處。”
“一方面便于貨物流通,另一方面也能加快地方融合,商賈貪財,他們所為皆為錢糧,放開馳道直道,讓貨物暢行天下的同時,商賈無疑能借此賺取到不少的錢糧,朝廷一直又是對商賈收以重稅,自然也能增收錢糧。”
“朝廷有錢,才好做事。”
“大秦現在面臨的絕大多數問題,都能用錢財解決,之所以一直沒解決,甚至是放任,就是因為大秦沒那么多錢糧,只能做拆東墻補西墻,但這種做法,顯然是不可取的。”
“長久下去,大秦必危于累卵!”
眾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他們雖聽出了秦落衡的想法,但卻絲毫不敢發表看法,秦落衡的想法過于驚人,根本就沒有施行的可能,且不說朝廷的阻力,就說始皇恐也不會答應,這注定只是秦落衡的個人臆想。
不切實際!
大秦哪有這么危險?
現在大秦剛驅逐了匈奴,百越不日就能平定,等到外患一除,再清掃完六國余孽,天下自將進入太平安寧之世,何以需要這么折騰?
見狀。
秦落衡沒有再說。
他其實還有幾條搞錢的方法。
只是其他人明顯不愿再聊,他自不會再在上面多說。
而且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因為始皇到了!
就在四周陷入靜謐的時候,一道腳步聲在四周響起,眾人連忙把目光移向甬道口,卻見嬴政踏著龍行虎步進到院中。
諸公子和公主連忙起身恭迎。
“兒臣參見父皇。”
嬴政微微額首,面上無任何神情,平靜的可怕,只是在看向秦落衡時,眼中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波動。
他澹澹道 “既是家宴,不用多禮。”
“朕方才在甬道時,聽到你們似在議論什么?”
四下安靜。
無一人敢接話。
良久。
嬴政眉頭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來,澹澹道“你們既不愿向朕提及,那朕也不多問了,但不用這么拘束。”
嬴政坐到主座上。
望著下方垂首諸子,暗暗搖了搖頭。
隨著嬴政到場,這場家宴便正式開始了,原本還顯放得開的眾人,此時卻全都拘謹起來,根本不敢說笑,更不敢表露任何情緒,只能靜靜的坐在席上,縮頭縮脖的像個鵪鶉。
秦落衡并不在意這些。
跟一旁的嬴陰嫚和嬴陽滋有說有笑著。
也不由讓眾人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