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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攻心為上

  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馀。連甍遙接漢,飛觀迥凌虛。云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

  云初讀過的《全唐詩》,開篇第一首便是太宗皇帝的這首《帝京》。

  全詩充滿了太宗皇帝的個人想象,用詞極為夸張,用典更是充滿了詩人的浪漫主義氣息,尤其是在壓縮空間,橫渡時間方面更有超人一等的膽略。

  與李白寫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樣的詩句有異曲同工之妙。

  廬山瀑布很小,云初見過,就是一股細細的水流,從幾十米高的懸崖落下來,有時候風大一點,就能把李白筆下的銀河吹散...

  因此上,太宗皇帝筆下的帝京縮小個十倍左右,也就基本上是現實里的樣子。

  如果再把詩句里面的秦川,函谷再去掉,只說太宗時期的長安的話,還要再縮小三四倍才好。

  當然,云初當長安治理官員時期的長安是不同的,僅僅是龍首原上的這座城市,就能把太宗皇帝吹的這牛,還原到七成左右,如果大明宮,興慶宮完成,曲江池改造工程完工的話,太宗皇帝的這首詩就算是一首寫實的詩歌。

  一般情況下,皇帝負責吹牛,干吏則負責把皇帝吹過的牛還原成現實。

  當然,這是云初的個人看法,李敬玄的女婿劉鈺,魏東城的長子魏冕不這樣看,他們不敢也不會把太宗皇帝的詩跟現實聯系到一起,只是覺得太宗皇帝的詩歌里氣勢雄奇,有吞吐天下的帝王氣。

  劉鈺是輞川劉氏之子,輞川不大,是藍田縣下屬的一個小鎮,因為有云初這個藍田侯在,輞川劉氏在藍田縣只能委屈的排名第二。

  李敬玄是亳州人譙人,跟曹操是同鄉,可惜,大唐時期的亳州遠離政治中心,因此上,李敬玄在被太宗皇帝征辟為弘文館博士的時候,就把全家搬遷到了關中,只是他一介弘文館博士俸祿很少,沒辦法帶著全家在長安安居,就選擇了費用相對低一些的輞川,然后,就很自然地跟輞川當地的土豪劉氏結親,得以在輞川定居。

  李敬玄之所以會把女婿送來,而不是把兒子送過來,人家也是深思熟慮過的,他對云初的管理還是心存疑慮,先拿女婿練練手,如果可行,再讓兒子跟進。

  相比之下,魏東城就比較實在,直接上自家的長子,這個人的賭性很大。

  東市上就有萬年縣衙給吏員們準備的宿舍,不算大,很小的三間房加一個小小的院子,適合一家三口再帶一個老仆居住。

  劉鈺跟魏冕都沒有帶妻兒來,再加上今日是他們第一天來萬年縣正式上差,所以,起來的很早,穿過剛剛蘇醒過來的東市,輕盈的踏進萬年縣的縣衙。

  才進去,就發現縣衙里面已經人滿為患。劉鈺看到了縣衙給自己分派的師傅,就帶著魏冕上前見禮。

  戶曹部的老張抬頭看看身材高大的劉鈺跟魏冕道:“你們也來吃朝食?”

  劉鈺楞了一下道:“朝食?”

  老張笑呵呵的道:“吏員俸祿少,因此上,有一頓不要錢的朝食跟午飯,至于暮食,就要自己操辦了。走走走老夫先帶領你們兩個去掌固那里領取餐盒。”

  劉鈺隨著老張去了庫房掌固那里不僅僅領了青銅餐盒,還有一種兩層的保溫食盒,里面餐盤,湯盆,碗筷勺子一應俱全。

  老張見劉鈺跟魏冕兩人在翻來覆去的查看剛剛領到手里的新物事,就笑吟吟地從掌固手中取過兩個白銅水壺,遞給劉鈺跟魏冕道:“再算上筆墨紙硯,春秋夏冬四季衣衫鞋襪,僅此一項,我們這些蕞爾小吏一年就能省下六貫錢,只要兩位少兄不去勾欄畫舫,一心專注差事,年底又會有一筆不菲的獎金,養活一家六七口綽綽有余。”

  劉鈺看到白銅水壺覺得新鮮,按照掌固的示范,擰開壺蓋,看到口上的螺紋很是不解。

  掌固自然不會給他們講解什么是螺紋,只是指點一下,壺蓋可以當杯子用這件事。

  “這水壺,除過我長安官署,其余地方再無這樣的好東西。不論是裝水,裝茶,還是裝酒,都可以,不漏不灑,至于裝什么就看個人愛好了,不過呢,在當差的時候可不能喝酒,這是縣衙厲禁。

  日后兩位少兄若是去了外地公干,若是看到拿著這種水壺喝水的人,無需多言,只需拿出水壺,辦事的時候就能順暢一倍以上。

  劉鈺指著掌固腰間懸掛著的水壺道:“老兄的水壺里必然裝著美酒。”

  掌固嘿嘿笑道:“以前的新豐美酒的底子,也就是現在人們口中的萬年酒,前兩白去萬年酒坊盤庫,得了兩壇,萬萬不可說出去。

  明明方才還說上差喝酒是厲禁,劉鈺與魏冕就發現老張熟練的從掌固腰間解下酒壺,扭開酒壺,就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滿意的挑挑眉毛,就把酒壺遞給了劉鈺.

  不能多喝,也就是一人往嘴里倒一口,嘗嘗味道,掌固收回酒壺笑道:“酒池里的底子,味道最好不過。”

  老張一邊用袖子扇著身上的酒味,一邊對劉鈺跟魏冕道:“快快把酒味散掉,別被上官聞到。”

  有了共同上班喝酒的經歷,劉鈺跟魏冕立刻就喜歡上了這位師傅,也對萬年縣衙的工作有了更大的期待。

  領完東西之后,劉鈺,魏冕早就從長輩那里得知云初準備狠狠磨勘的消息,已經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沒想到老張卻帶著他們兩個去了后廳的飯堂。

  “人人都是晉昌坊大食堂里的飯菜滋味之美為長安第一,卻不知真正的美食都藏在我萬年縣衙食堂里面,這里操持飯食的庖廚無一不是從晉昌坊大食堂里出來的高手。

  如今這長安城里無數新的菜式,往往是先出自縣衙食堂,而后才出現在晉昌坊大食堂。

  進入食堂,劉鈺,魏冕就大吃一驚,還以為晉昌坊大食堂早飯之豐富,已經冠絕長安,沒想到,萬年縣食堂里才算是真正的水陸紛呈。

  劉鈺魏冕在這里見到了幾位一同被分配到萬年縣的同伴,如今,他們正在據案大嚼,吃的兇猛,似乎早就忘記了自己來萬年縣的真正目的。

  劉鈺,魏冕對視一眼原本對老張已經有了五分親熱,現在就掉的剩下兩成客氣。

  他們兩人認為,萬年縣的小吏們算不得好人,準備通過這些腐化的生活,消磨他們這些人的意志,以至于讓他們忘記自己來萬年縣的初衷。

  因此上,劉鈺,魏冕,只享用了幾道簡單的早飯,就果斷地放下了碗筷,沒想到老張卻端來三顆梨子,遞給劉鈺,魏冕一人一顆,還皺眉道:“在長安當差,就必須有牛一樣的胃口,駱駝一樣的耐力,馬一樣的精神,驢子一般的倔脾氣,狼一樣的團伙能力。

  吃的少了,你們撐不下來的。”

  劉鈺指著食堂里豐盛的餐食道:“我輩前來,并非是為了區區口腹之虞。”

  老張呵呵笑道:“萬年縣的每一顆糧食都沒有白白浪費的道理。

  話音剛落,食堂外邊就傳來一陣鐘聲,好多正在吃飯的官員,小吏就把面前還沒有吃完的食物放進自己的餐盒,然后就毫不猶豫地抱著餐盒離開了食堂。

  老張帶著他們兩人離開后,兩個雜役就咣當一聲將食堂門關好。

  老張笑道:“現在,就算是想吃,也要等到午時,你們立刻走一遭茅廁,處理一下水火事,一盞茶之后,我們就沒有休憩的時間了,今日,我們要訪問東市一百二十間商鋪呢。

  好了,開始干活吧。”

  劉鈺魏冕很快就發現,開始干活的老張跟不在工作狀態的老張完全是兩個人。

  今天要做的事情很重要,不但要檢查商鋪的堪合,還要檢查商鋪的稅票,與火巡鋪,不良人一起檢查商鋪的防火跟防盜,衛生事宜,如果有事情需要就地解決,該罰款就罰款,該把人抓進牢獄就抓人進牢獄。

  縣衙希望通過這一次的聯合檢查,讓萬年縣的商鋪養成遵守各種規章制度的習慣。

  一整天下來,劉鈺,魏冕兩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在跟著老張足足跑了三十里地之后,不但身體疲憊的厲害,就連腦袋里也好像裝了一腦袋的馬蜂,總有無數千奇百怪的聲音在腦子里響動。

  老張也是同樣的疲憊,不過精神要比這兩個年輕人好的多。

  檢查了兩個年輕人做的記錄,修改了幾個記錄錯誤的事情,回到縣衙官署之后,就把厚厚的一摞文書放在兩個年輕人身邊道:“別嫌煩,這才是第一天呢,你們跟老夫不同老夫因為沒有啥學問,估計一輩子就是一個小吏。

  你們兩個不論是家世,還是學問都比我高出百倍不止,都是前程遠大的年輕人,這個時候就不要偷懶,跟著老夫走遍長安城后,就能對這座城池做到了如指掌。

  等到攢夠了資歷,自然能青云直上,兩位少兄啊,我老張這里可不敢有半分的懈怠,哪怕讓你們兩個現在埋怨我老張的不是,也不想讓你們兩個以后遇到困難了才記恨我老張,那時候可承受不起你們兩位的怒火。”

  劉鈺連忙還禮道:“張師傅萬萬不可如此想,我與魏冕來萬年縣,就是遵從了長輩的意思來這里磨勘的,吃苦還是沒問題的,就怕學不到真東西。

  老張見官署里其余人已經走了,就壓低聲音道:“據老夫所知,縣尊對你們兩位是在另眼相待,你看啊,跟你們一同進來的人,有的去了戶曹,有的去了工曹,還有三個去了刑名,都有了具體的差事,可你們兩個,縣尊可沒有指派任何具體的差事,只說讓你們跟著觀政,老夫干的差事就是縣衙里面最基層的差事,主要是學會如何直接管理百姓。

等你們學會了如何管理百姓,接下來就該學習如何管理商戶,再下來就要學習如何從頭到尾管理一個工程,等這三樣過了之后,還要去曲江里的流水牌子那里當學徒,嘖嘖,到時候就看著成百萬的銀錢流水一般的從眼前  過......再后面的事情,就不是我老張能猜測的。”

  一—番話被老張說的又是深情,又是羨慕的,落在劉鈺,魏冕兩人耳中就完全變了,在他們看來,老張之所以會流露出這種巴結的模樣,完全是等著日后落一份人情。

  好在,今天老張已經把話說清楚了,沒有刻意折磨他們的意思,只是他們兩個時間緊,任務重,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

  回到宿舍,兩人匆匆的吃了一頓來自大食堂的外賣,稍微洗漱一下就開始認真的看公文,熟悉長安城最基礎的運作方式。

  大戶人家里不是沒有紈绔子弟,但凡是紈绔子弟的,基本上都是被家族放棄的人,也只有他們才會有時間去干一些紈绔事情。

  劉鈺,魏冕這兩人都是自家未來的頂梁柱,從小就要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讀書,加上大唐歷來尚武,武技也是必練項目,所以,只要他們愿意,還是能吃苦的。

  研究了半夜規章條例的劉鈺,魏冕精神飽滿地來到縣衙,準備大吃一頓,好迎接自己新的工作的時候,卻發現萬年縣的吏員們正站在縣衙院子里,各自圍著自家的主管面色嚴肅的一問一答。

  老張看到他們兩人立刻招手示意他們過來,還特意給他們空出來了位置。

  “昨日太累了,忘記告訴你們每隔三天,就要開一次晨會,匯報自己之前的工作進度,還要規劃一下以后的工作進度,你們先聽,最后給戶曹稟報。”

  從沒有開過晨會的劉鈺,魏冕頓時來了興致,畢竟,在這里發生的所有事情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

  而年輕人最喜歡的便是新鮮事物。

  云初自然是不用開什么晨會的,這是他們小部門總結經驗教訓的事情,萬年縣的很多規章制度就是這樣被他們總結出來的。

  當然,云初也會趁機把很多自己需要的條例趁機融進去,反正這些條例好不好的,官員們都會執行,因為,不管他們能不能弄懂其中的意思,都算是他們自己總結出來的,這里面牽涉到一個榮譽感的問題,畢竟,能提煉出好經驗教訓的人,最后都能獲得獎勵。

  溫柔今天沒有來,因為長安縣也在開晨會。

  等云初喝完三罐子罐罐茶之后,萬年縣的晨會結束了,劉鈺,魏冕兩人在總結了昨日的工作之后,提出來了一些很幼稚的問題,不過呢,沒有人笑話他們,主管戶曹還開口夸贊了他們,認為兩個新來者,就有這樣的認知,非常的難得,最后,還鼓勵他們兩人再接再厲,爭取提出更加有建設性的意見,好讓萬年縣的戶曹工作更上層樓。

  出身大戶人家的劉鈺跟魏冕臉上繼續保持了自己出身大家族該有的云淡風輕。

  心海卻像是刮起了超級颶風,戶曹堅定嚴肅的幾句夸獎的話像狂瀾一波又一波的沖擊著心岸,以至于讓這兩個從小就接受打擊教育的青年俊杰暈暈乎乎的。

  直到一個肥胖且卻穿著一身雪白衣衫帶著雪白高帽的女大廚,親自從后廚端出來兩盅燉品,在所有人羨慕的目光中,放在劉鈺,魏冕面前,還笑瞇瞇的沖著其余人道:“米主簿讓送來的,沒你們的份。”

  劉鈺知道自己不該流淚,努力的喘著粗氣想讓自己安定下來,他知道這一點獎勵不值得自己流一滴眼淚,無非是一盅銀耳蓮子湯,他以前在家里沒少吃,算不得什么珍貴的東西。

  可是,這東西與同僚羨慕的目光,抬起的拱手禮混合之后,劉鈺的眼淚還是如同開閘的洪水一下子就傾瀉出來了,淚眼朦朧中,劉鈺看到魏冕此時的狀態,并不比他好多少,淚水如同瀑布一般飛流直下。

  云初聽了米主簿的匯報之后,對這樣的事情并不感到驚訝。

  鼓勵教育這種事只有萬年縣跟長安縣有。

  在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唐社會里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大唐的年輕人從小接受的不是棍棒教育,便是嚴苛的挫折教育,這些可憐的孩子把事情做好了,換不來父親的一聲夸贊,據說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孩子驕傲自滿。

  至于做錯了事情,迎接他們的除過各種變態的懲罰之外,再無其它,越是被父親看重的孩子,越是從父親那里得不到好臉色。

  心智堅如磐石的溫柔,在云初,狄仁杰,鐘馗三人的刻意贊揚中,都迷迷糊糊的分不清東南西北,更不要說劉鈺,魏冕之流了。

  回想起溫柔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哽咽著告訴云初,他這個出身豪門大族的孩子,小時候餓肚子的次數比云初這個野人還要多,誰敢相信啊。

  至于狄仁杰在云初講述了何為鼓勵教育之后,也習慣性的摸摸自己肥厚的臀部,腦海中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家中的那條叫做家法的鞭子。

  也就是云初只想好好的培育出一批長安系官員,沒有想著跟李敬玄,魏東城爭奪女婿跟兒子,否則,通曉人性的云初一定會讓李敬玄,魏東城家中出現兩個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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