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出頭,徐志穹背著麻袋,一路飛奔,去了望安河。
這條路線他走過幾次,道路荒僻,過了二更看不見行人。
平常人從北垣走到望安河要一個多時辰,徐志穹卯足全力跑,半個多時辰就到了。
望安河邊也有荒涼的地方,河下游有個地方叫金汁灣,名字很好聽,但這里是倒臟水的地方,金汁是什么,大家都懂。
到了金汁灣附近,找到事先選好的地方,把王世潔的尸體放出來。
這地方土最硬,留不下腳印。
不想留下手尾,就得下功夫,做足準備。
安置好尸體,徐志穹收了麻袋,撒腿就跑,用最快的速度,一路跑回了北垣。
徐志穹跑的都快吐了,他先去白芍藥茶鋪沖了杯茶,捉著老板娘的小臉蛋親了一口,問道:“眼下什么時辰?”
小娘子含羞一笑:“三更多了。”
“真過了三更么?我可沒聽見打梆子!”
小娘子嗔怪道:“我還敢騙了燈郎爺,打更的過去好一會了。”
喝完了茶,徐志穹還得點燈。
十二盞等只點了兩盞,換做以往,徐志穹要兩個多時辰才能點完,可今天沒那么多時間,從北垣到金汁灣,一來一回,用了一個多時辰,他心里清楚,眼下三更即將過半。
先點了五盞燈,徐志穹又去林二姐花糕鋪買了一斤花糕,也在臉蛋上親了一口:“現在什么時辰了。”
林二姐親回來一口道:“四更剛過。”
“當真是四更么?”徐志穹又親了一口,今天的胭脂真是好。
花糕也是好的。
“當真,打更的剛走。”林二姐就是這么個計較的女人,摟住徐志穹,在嘴唇上又親回來一口。
吃了花糕,徐志穹爬上爬下,舍命飛奔,趕在五更之前,把剩下的燈全點亮了。
這還沒結束,還得逛勾欄。
徐志穹跑到勾欄時,兩眼一陣陣發黑,可臉上依舊帶著和往常一樣的笑容。
勾欄伙計迎上前來,笑吟吟道:“徐燈郎,您里邊請。”
雅間打掃好了,酒也煨熱了,舞娘就在雅間里候著。
徐志穹在舞娘的臉蛋上親一口,問道:“現在什么時辰?”
舞娘道:“五更天了,您聽,外邊有梆子聲。”
“真是梆子聲么?”
“真真的,賤妾聽不錯的。”
徐志穹吩咐道:“今天不揉肩,不按背,我就揉腿!”
“燈郎爺要揉哪條腿?”
“兩條都要。”
“兩條好說!”
舞娘幫徐志穹好好揉了一番,徐志穹緩過這口氣來,對舞娘道:“你先歇著去吧,我也想小睡片刻,這屋子里冷,叫人給我拿個大火盆來。”
舞娘去了,不多時,伙計送來一火盆,這盆是真大,比徐志穹洗臉的木盆還大了好幾圈,里面加足了炭,伙計又給徐志穹添了一壺酒,恭恭敬敬的走了。
徐志穹拉上簾子,從腰間取出麻袋,連同夜行衣一并燒了。這都是童青秋特制的,沾火就著,還不冒煙,眼看炭爐里只剩下黑灰,徐志穹閉上眼睛,摸著懷里的四寸犄角,踏踏實實睡了一會。
將近六更,也就是凌晨五點,徐志穹出了勾欄,提著燈籠,回衙門。
這一路走的不緊不慢,等到了衙門,發現提燈郎們全都聚在前廳,地上擺著一具尸首,正是王世潔。
楊武站在尸首旁邊,眼淚不停的掉,不是因為傷心,是因為嚇得,是他發現的尸首。
綠燈郎喬順剛在前廳來回踱步,另一個綠燈郎肖松庭上前問道:“到底是怎么個去處,你給句話呀!”
喬順剛怒道:“我給什么話?我知道怎么辦?”
肖松庭道:“這是你的人,你不知道誰知道?”
喬順剛道:“事情出在你的地界上!”
肖松庭大怒:“你想找我頂缸?(背黑鍋)”
喬順剛嘆口氣:“等千戶回來再說!”
武栩昨晚帶著紅燈郎陳元仲去皇宮面圣,到現在還沒回來,紅燈郎易旭龍身體不適,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正在趕來的途中。
徐志穹走到孟世貞身邊,問道:“這是出了什么事了?”
孟世貞像丟了魂一樣,站在原地,喃喃低語道:“出大事了,這殺才死了,他怎就死了!”
徐志穹抽抽鼻涕又問:“誰殺了王燈郎?”
孟世貞不說話,王振南面色不悅道:“是王世潔死了。”
差點忘了,他也是王燈郎。
徐志穹又問:“他是怎么死的?”
王振南緊鎖雙眉道:“誰知道他怎么死的,且等千戶回來處置吧,這事弄不好會連累到我們。”
王世潔人緣極差,對他的死,王振南沒有半點悲傷,可他真擔心為這次受到牽連。
王世潔是孟世貞的部下,昨晚本來應該和他們一起到北垣巡夜,結果這廝說傷勢未愈,去了望安河。
如今他死在了望安河,事情說不清楚了,更何況他們昨晚沒去巡夜,都在朱骷髏茶坊泡了一晚上。
不多時,紅燈郎易旭樓來到了衙門,看著王世潔的尸體,轉臉問楊武:“是你看見的尸體?”
楊武點頭,把昨晚的經過說了一遍。
昨晚王世潔說要去點燈,不到二更就去了,到了四更還沒回來,青燈郎董慶山擔心他又去敲骨髓,帶著眾人沿著河畔往上游分頭找,結果楊武在金汁灣看到了王世潔的尸體。
聽完了事情的經過,易旭樓當即下令,關閉衙門大門,所有提燈郎在前廳集合。
易旭樓年逾七旬,素來穩重的紅燈郎,如今有些慌亂。
提燈郎在巡夜時被殺,這是大宣近年來罕有的惡性事件,易旭樓感覺大事不妙,這件事可能會把整個掌燈衙門拖進深淵。
他先把孟世貞叫了過來:“王世潔是你部下,昨夜為何隨董慶山出去巡夜?”
沒等孟世貞開口,董慶山先開口了,他得把自己摘出去:“易紅燈,昨夜王世潔舊傷未愈,走不得遠路,不能去北垣,因此隨我在望安河邊,就近巡夜。”
易旭樓怒道:“這是你能做主的嗎?”
分配人手和地段,是綠燈郎的職責,按規矩,青燈郎的確不該做主。
可提燈郎很少認真執行規矩,平素換班換地習慣了,這種小事都沒放在心上。
綠燈郎喬順剛上前道:“此事卑職也有責任。”
易旭樓怒道:“你當然有責任,王世潔既是沒有傷愈,為什么允準他出來巡夜!”
喬順剛不敢作聲。
易旭樓又問:“提燈郎巡夜,至少得兩人一隊,為何王世潔一人去點守夜燈?”
孟世貞不說話,這不是他的責任。
董慶山顫抖著嘴唇道:“這,這不是,這么多年…”
易旭樓怒道:“卻又躲懶,忘了規矩!”
看著王世潔的尸體,易旭樓一籌莫展。
聽他問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實則不然,這些事情很重要。
出于意外死了一個提燈郎,這件事情,武栩應該能扛得下。
可如果追查下來,發現整個掌燈衙門管理廢弛,不光是武栩,只怕鐘參都要受到責罰。
“尸體驗過了嗎?”易旭樓終于問起了案情要素。
掌燈衙門有仵作,上前應道:“王燈郎因頸骨折斷而亡。”
董慶山補充一句:“現場并無打斗痕跡。”
這是一處疑點,徐志穹想到了這個疑點,但卻沒辦法處理,打斗痕跡并不容易偽造。
史川在旁邊又補充了一句:“王世潔的燈籠里,還有不少燈油。”
董慶山看了史川一眼,這小子有點不規矩。
董慶山是史川的上司,發現了線索不先告訴青燈郎,到紅燈郎面前顯擺,這種人確實招恨。
可要只是顯擺一句也就罷了,史川接下來還有推理。
他不只招恨,還要招事。
“副千戶,不光燈油沒少,燈座下的藥也沒動,證明王世潔死的時候,沒有發號求援。”
提燈郎的燈可以放幾丈高的焰火,給周圍的提燈郎發信號,但王世潔臨死的時候沒有使用這一功能。
易旭樓聽到這話,血壓一陣陣上升,又聽史川說道:“現場又沒有打斗痕跡,這事可能是熟人做的。”
血壓瞬間到頂,易旭樓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老紅燈坐在椅子上神色頹然。
董慶山瞪著史川道:“今天你話怎么這么多?”
是啊,他話怎么這么多?
史川的思維很敏捷,徐志穹提起了精神,做好了接招的準備。
孟世貞神色倒是輕松了一些,雖然王世潔是他的人,但矛盾的焦點不在他身上,反倒在董慶山身上。
史川對董慶山道:“董青燈,我與王燈郎的關系,你是知道的,我覺他死的蹊蹺。”
董慶山怒道:“蹊不蹊蹺,由你胡說八道么?”
“行,我胡說八道,董青燈,您不讓我說,我不說就是了。”史川一拱手,退到了一旁。
易旭樓的血壓稍微下來了一點,看著眾人道:“王世潔近日,可與何人結怨?”
話音落地,隱約傳來些笑聲。
易旭樓怒道:“你們笑甚來?”
眾人不語,史川似乎有話說,看了看董慶山,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樣子是做給易旭樓看的,易旭樓對史川道:“你何話,你只管說。”
史川道:“我怕董青燈不讓我說。”
董慶山怒道;“扯你娘淡,我堵你嘴了么?”
史川這才上前一步道:“副千戶,王世潔脾氣差,嘴毒,手貪,心狠,經常欺侮新人,動輒打罵,還勒索錢財,和他結怨的人,委實不少,但如果只說近些日子的話,與他結怨最深的是新人徐志穹。”
好高明的話術,沒有遮掩王世潔的惡習,卻非常自然的把徐志穹帶了出來。
王世潔欺侮新人,徐志穹憤而殺人,多合理的動機!
這廝為什么要針對我?
因為之前的口角?
顯然不是,為了那點爭執,肯定不至于讓他在紅燈郎面前搖唇鼓舌。
有人在背后指使他。
可就算有人指使,他怎么知道昨夜會出人命,為什么他會準備的這么充分?
殺人的事情敗露了?
不對,不能胡思亂想,想錯了就中了對手的圈套。
史川早就想算計我,把握一切機會算計我!
之前想通過活著的王世潔算計我,現在又想通過死了的王世潔算計我,他一直想把握一切機會算計我。
他的準備其實并不充分,只是這人聰明,嘴還伶俐。
我的準備比他充分的多,根本不用怕他。
楊武嚇傻了:“這,這不可能!”
楚禾驚呆了,但沒說話,他想著如果真是徐志穹干的該怎么辦?
不能認,千萬不能認!
剛剛放松下來的孟世貞差點跳起來,手底下人互相殘殺,這罪過足夠讓他下獄。
孟世貞指著史川鼻子道:“你特么說什么屁話?王世潔和徐志穹都是我的人!”
史川道:“所以我說,他們兩個積怨最深。”
孟世貞喝道:“放你娘的屁!我特么透你…”
易旭樓喝道:“世貞,住口!徐志穹,昨晚你在哪?”
沒等徐志穹說話,孟世貞道:“徐志穹昨晚和我們一起在北垣巡夜,北垣的十二盞燈能作證,易紅燈,您要是不信我,您親自去看看,燈桿要是少了一條標記,您砍了我這顆腦袋!”
易旭樓沉思片刻道:“你們幾個人去巡夜?”
孟世貞道:“馬廣利、李普安、王振南、徐志穹,再加上我,一共五個人。”
史川在旁道:“五個人去巡夜,不算徐志穹,四個人點燈,一個人也就三盞燈罷了,一點都不累。”
孟世貞喝道:“憑什么不算徐志穹?”
史川抿抿嘴道:“我不是說徐志穹怎地了,我就是一個猜測,徐志穹如果昨晚不在北垣呢?如果他去了望安河呢?”
孟世貞暴跳如雷:“姓史的,我親自和徐志穹一起去的北垣,我他么瞎了,我看不見他去哪了?”
史川擺出一臉恐懼的表情:“孟青燈,您息怒,我就是隨口一說,誰不知道您在青燈里是最愛惜下屬的。”
“你特么…”孟世貞只覺得胸口發悶,一陣陣暈眩。
怎么辦?
按照史川的意思,孟世貞下屬互相戕害,孟世貞還予以包庇,這事徹底說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