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現實…自己擅長的和想做的…以何為重?這是很多人都遇到過的問題。
肖朗現在也遇到了同樣的麻煩:理智上,他承認馮博士的評價完全正確。自己在技術口能夠發揮的作用,擁有的優勢在整個團隊中無人能比。走這條路,未來必將是一片光明,對于大集體也是最好的選擇。
但另一方面,哪個男孩小時候沒有過統率千軍萬馬,縱橫天下所向無敵的夢想呢——在肖朗原來那個時代,這多半只能是個夢想。然而在這明末,他卻真正是可以擁有這個機會的。而且肖朗也努力地向這方面靠攏過了,只是現在看起來,這條道路比他原先預料的還是要艱難不少,并不是掌握了超越時代的武力便能一路順利橫行天下的。而自己似乎又缺乏了一點運氣——或者按照龐雨平時總愛掛在嘴邊的那個詞:氣運!
雖然只是把兩個字反轉了一下,卻含義卻大不相同。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冥冥中似乎都有一種神秘的好運氣保佑。或者哪怕一時豪杰,剛起事時也必然是幸運隨身,而當這好運氣用完了,也就是身死國喪之時——比如元末的陳友諒,張士誠,起兵之初各方面條件可都不比朱元璋差。一場鄱陽湖大戰決定了中原大地數百年的歸屬,朱元璋比陳友諒勝在哪兒呢?也就是運氣好一點而已。
——這段時間肖朗困在病房里,平日無事也只能跟來探病的解席龐雨等人閑聊天。無聊之下什么話都說,按龐雨的說法:你老肖在這才起兵的關鍵時刻就遭遇刺殺,把上升勢頭硬生生打斷,說明你肖某人命中缺乏這份能成大事的氣運。今后還想走軍政之路,難免事倍功半。當然也可以把這說成是“真命在我”或是“遇難呈祥”——別人怎么解釋,取決于你日后的成就。可你自己心里怎么想,就要看你的野心有多大了。
當面吹牛的時候肖朗自是把龐雨笑罵了一通,說他這是心存嫉妒,無非不想再多一股力量出來擠占大集體資源。但等到夜深人靜,經過仔細考量之后,肖朗卻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說法雖然無稽,卻當真影響到了自己的信心。
——自己當真適合走軍政之路嗎?還是老老實實,沿著那條已經看得見摸得著的金光大道走下去,做一名對大集體用處最大,同時自身價值也能得到充分體現的技術專家?
如果是十幾歲的中二少年,自認為起點小說中的主人公,肯定大喊一聲“我命由我不由天!”,然后怎么折騰怎么麻煩怎么來,反正有主角光環罩著么。可肖朗畢竟不是小孩子了,這段時間的折騰也讓他充分體會到管理軍政人事的復雜,絕對不是窩在機械組畫畫圖紙或者和鋼鐵機器打交道能比擬的。
幾天之后,解席找了個機會問他覺得身體狀況如何?是不是能適應坐船旅行了?——咱們準備撤退了,肖朗苦著臉說我這身子骨還虛著呢,你們想溜號也好歹等我養壯實了再跑唄。解席只好呵呵一笑,就此作罷——盡管之前老杰克曾告訴他們:肖朗的傷勢已經不影響活動。但既然本人還想多留幾天,那也由他。
反正按照龐雨對他的心理分析:這家伙其實已經做出決斷了,只是心里頭還不想認命,還想再掙扎一下子罷了,沒必要在這種時候跟他硬頂。
想了一想,解席卻又提起另一件事:
“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應該讓你知道——明帝國方面打算把東江鎮總兵黃龍下獄治罪,多半要砍腦袋。”
肖朗一愣:
“為啥要殺他?”
解席聳了聳肩膀:
“罪名么當然可以找出一堆來,不過真正原因咱們心里都清楚——你這回遇刺受傷,大明朝廷總要給我們個交代。他們找不了滿洲人的麻煩,可不是只能拿黃龍來頂缸了。”
“殺了他之后打算換誰上來?”
“目前有兩個人選:一個是黃龍的副手李惟鸞,另一個是廣鹿島守將尚可喜——明朝方面現在詢問我們的意見。他們似乎覺得借黃龍的腦袋平息掉你的怒氣,再允許我們插手東江鎮新總兵的人選,就是最好的賠罪和安撫了。”
肖朗先是哼哼兩聲,終于慢慢化作一陣低沉笑聲——卻是充滿了悲涼之意:
“好啊,好得很——把一位力戰不屈,最終殉國的將軍殺掉,換成未來的滿清四大漢軍王之一,這就是他們對待忠臣良將的方式…嘖嘖嘖,龐雨還真沒說錯,這幫明朝文官的天賦全點在內斗上了,對付自己人時機變百出。可一旦碰到真正擺明車馬與其為敵的,立馬全成了慫包軟蛋。”
解席哈哈一笑,兩手一攤:
“所以我們才堅決不能跟他們成為‘自己人’…嗯,這么說你是不同意了?”
“當然不同意!”
“好吧,那么還有一條:明朝方面打算封你作總兵官,你接受嗎?”
“接受個屁!老子來旅順不是給明朝干活的,讓他們滾蛋,有多遠滾多遠!”
肖朗拍著桌子怒吼道,解席這回卻正色看著他,再次道:
“老肖,這可不是隨便說的話。你再怎么看不起明朝,他們好歹是‘正統’,占有大義名份。而他們能給的東西中間,也就是“名份”最有用。我們三團能夠名正言順去開辟威海衛,主要就是因為我身上有個‘威海衛參將’的名頭——而這一回他們打算封給你的是旅順總兵。當然總兵參將這些官位沒有意義,歸根結底要靠我們自己的部隊。但有這個名義在手,你將來當真要能組建起第六團,重新回來開辟旅順基地的話,大集體也不好阻攔的。”
肖朗嘿嘿一笑,手指輕叩桌面:
“多謝提醒,老解。可是你當我真看不出你把這兩段訊息放在一起告訴我的涵義?按龐雨說我只是少了作為政治家的氣運,可最起碼我的政治敏感度還是有的。你啊,手法還是太糙!”
解席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肖朗卻也不為己甚,不管怎么樣解席放下自己懷孕待產的老婆,千里迢迢跑來這遼東之地接替他支撐過這個冬天,這份擔當確實值得佩服。至于計謀策略方面的短板,自有兄弟伙兒幫他補足。
想到這里時肖朗忽然有些恍惚——他從來就覺得自己的才干與智謀方面絕對不在解席之下,他都能做成的事情自己沒理由做不成,所以才學著他也往軍政這條路上走。可現在看來,自己跟他的差距似乎并不在才略方面,而恰恰是缺了某些最本質的東西…當然,肯定不是龐雨所說的什么“氣運”,他肖某人可是標準的唯物主義者!
思維在腦海里稍稍打了岔,但很快還是回到當前的事情上來:
“你的第一個消息確實激怒了我,但如果說僅僅因此就能讓我倉促拒絕大明帝國的封賞,你也太小瞧我了——老解,你們這段時間天天忙這忙那,有空了來我這兒吹吹牛打打屁,對你們來說不過是一種閑暇放松罷了。可我呢,整天不是在病床上就是在房間里,每天有限的一點出去放風時間還要受醫生限制。你覺得那么長時間,我會像頭豬似的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啥都不想嗎?”
“當身體行動不便的時候,唯有思維是自由的——我一直在思考,老解。思考各種各樣的問題,其中最主要就是咱們旅順這一戰之后,各方可能的反應:咱們內部的,后金方面的,還有大明帝國的。明帝國可能的封賞當然也在考量之中,該如何應對也早就想過了。你剛才帶來的消息只是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而已。”
“不要跟明帝國扯上任何關系——這就是我的態度,老解。你剛才說大明帝國現在能給的無非就是個名份,可這東西對我們真那么重要嗎?我將來如果要重回旅順,首先要解決的是兵力問題,其次要說服的是委員會,過了這兩關之后,有沒有明朝給的那個旅順總兵頭銜又有啥關系呢?老子這次出兵旅順也沒要他們同意!”
“至少在說服委員會的時候理由可以更充足些。”
解席覺得自己似乎傻了,居然在幫肖朗找理由——他明明是不希望肖朗接受的。只是現在既然是討論,總不能完全順著對方說。
肖朗呵呵兩聲,點了點他:
“我若接下這個總兵銜,就比你的參將足足高了兩級,在咱們這些現代人中間就一下子變成最大的明朝官兒了——你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有些介意的吧。所以才跑來用這種小手段,指望打消我的念頭?”
見解席只是連連干笑不已,肖朗卻又搖搖頭:
“其實你真想多了,擔任明朝的官員,在你看來也許是某種榮耀,或者是某種有用的掩護。但在我而言,這就是恥辱,不折不扣的恥辱!汝之蜜糖,我之砒霜,無非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