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聽到這個要求,若不是已經進入到耳順之年,畢老頭兒差點就把手中毛筆丟到對方頭上——這么寶貴的時間!這么要緊的學問,居然還想著喝茶吃東西?老夫門下,豈能有你這等懶憊之徒!
…咦,等等!眼下似乎是對方在指點自己?看著朱月月那理直氣壯的樣子,縱然心里充滿一百二十個不情愿,畢自嚴也不好說出拒絕的話來——雖然他年紀比對方大得多,但眼下人家是處在老師的位置上,私塾里啥時候下課還不都是先生說了算么。
于是畢老頭只好表示同意,而朱月月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在看著那個小助理忙著把東西搬進屋的同時,主動解釋道:
“主要是我的血糖比較低,每天到了這時候如果不吃點東西,補充一些能量就很容易頭暈。”
有過先前談判的經歷,以及與林漢龍一起前往天津“調研”的數日同行,畢自嚴對于短毛的種種古怪言辭已經較為習慣,即使有些聽不懂的,也不會顯出任何驚訝之色。況且朱月月這話他好歹能聽懂一半——作為傳統文人,畢自嚴對于養生之道多少還掌握一些,他抬頭看看這位朱姑娘的臉色,確實不象是很健康的樣子。于是只好微笑點頭,放下手中筆墨,招呼自家老仆過來,也泡上一壺好茶,端上幾碟點心,略微休息片刻。
片刻之后,各自的仆人把東西擺好,恰好一人占一半,屋子里飄蕩著一股淡淡的食物香氣。一位大明儒家重臣和一個滿身現代氣息的小姑娘,就這樣面對面坐著開始吃東西,那畫面怎么看都不協調。畢老頭兒就顯得有些尷尬,一杯茶水捧在手里半天都沒動作。
但朱月月對此卻毫不在意——現代的女孩子誰沒經歷過相親呢?跟陌生人喝茶聊天什么的不要太熟練。更何況眼下她是在跟人談公事,對面又是個老頭子,那更沒什么好害羞的。
畢老頭兒有些傻眼的看著對面那小姑娘把餅干泡在熱牛奶中,一塊接一塊吃的不亦樂乎,倒也被激起了幾分食欲,于是一向注重養生,三餐之外很少進食的老人也拿起桌上點心吃了一塊,并將其推到女孩面前:
“姑娘可以嘗嘗這個,還不錯的。”
朱月月聞了聞,搖搖頭:
“好香,可我不吃油炸的東西。”
畢自嚴一愣,文人的敏感立即讓他聯想到很多方面,比如這姑娘的姓氏。
“莫非是有忌諱么?其實不必,這是素油,廟里和尚做的,可不敢用豬油。”
“不是啊,只是怕發胖而已。”
朱月月一邊鼓動著腮幫子把餅干咬的嘎吱嘎吱響,一邊卻又理所當然如此說著,讓畢自嚴很是感到無語。
不過既然說上話了,雙方也就自然而然的繼續聊下去。只是交談了幾句之后畢老頭兒便感覺很是吃力——雙方的思想回路實在相差太遠,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題委實太難。
本來么,一個明朝士大夫,官僚精英和一個二十一世紀半宅女,雙方所受到的教育,對于這個世界上各種事物,各種現象的觀點和解讀,以及在待人接物方面的素養和對于“禮儀”的概念,那完全就是兩碼事么。以畢自嚴而論,他自己包括他的家里人,從小學習跟人打交道,“察顏觀色”乃是最起碼的標準:小孩子時要看大人顏色;進學了要看師長顏色;當官了更得看上司顏色…在畢自嚴想來,這應該是任何一個成年人必備的技能吧。
以畢自嚴的身份,地位,還有年齡,他在和別人交談時,多半是人家需要看他的顏色,順著他的話題走。但這一回,在和朱月月交流時,他卻感受不到這種“便利”——每次當他放出什么話題,得到的回應卻往往跟他預想中的不一樣。或者說,對面這位朱姑娘在作出回應時,并不在乎他的感受如何,只是完全按自己的想法來表達。
這讓畢自嚴頗感難以理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無法無天的紈绔衙內或嬌縱愚婦,大明朝不是沒有,還挺多。但這種人全都是窩里橫,一旦離開家庭庇護,或者說離開了那個能夠讓其作威作福的環境,真正走上社會,馬上就會被嚴酷現實教作人。而這位朱姑娘顯然不屬于此類蠢貨,否則人家也不放心讓她單獨來和自己交涉。
另一方面,在交談時他也能明顯感受到,這女孩子對他還是很尊敬的。言辭中也并沒有存心要跟他辯駁抬杠的跡象。有些明顯觀點相左的話題,若是換了郭逸,林漢龍那幫“男髡”,多半要起一番爭執的,但這位朱姑娘卻只是抿嘴不言,顯然在她受到的教育中,“不接話茬”本身就代表了反對的意思。
但無論如何,對方并沒有“屈己從人”的概念,不會說一些違背自己心意的話來討好于他,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說。而這對于一個明朝人,尤其是一位混跡朝堂多年的老官僚來說,恰恰是最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文人注重養氣,要得就是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鎮定功夫。在朝中為官,若是自己所思所想都會輕易暴露人前,那還不早就被人算計死了。
短毛似乎都有這毛病——畢自嚴不由得聯想起先前談判,陳濤,郭逸,包括最被周延儒看好的那個林漢龍在內,在大明官員看來都顯得有些輕浮淺薄,就是因為他們太容易暴露內心想法了。原以為只是人生閱歷不足,但現在看來,這卻應該是瓊鎮諸人的共性。
這就肯定不能用個人性格或者個人遭際來解釋了,只能說這群短毛多半是來自一個非常富足,平和,而且至少大多數人都很友善的地方。在那里他們不必小心翼翼隱藏起自己的真實想法,不必委屈自己去附和別人,卻一樣能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才會養成這樣的脾氣——還必須是整個社會都如此才行。否則僅僅在家里過得好,到了外頭一樣要吃虧的。
這群短毛個個閱歷豐富,眼界開闊,就連眼前這個本該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都能平和自如與外男交談,光在大宅門里肯定是培養不出來的。
“這幫孩子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但無論如何,他們很幸運。”
看著眼前的女孩兒,畢老頭兒心里再次暗暗猜度著他們的來歷。
由于尋常話題實在不容易聊下去,到最后兩人的談話還是只能集中在“專業性問題”上,因為只有在這方面,他們才能取得一些共識。
“先前聽郭逸小友談起,說你們那邊,各種學問都是分類專門教導。朱姑娘這管賬的本事,想必也是有人傳授的吧?不知要學多久?”
很自然的,畢老頭兒開始探問起這方面情況來,而朱月月也沒想著隱瞞,爽快回應道:
“是啊,會計專業,我上的專科班,學制是三年。”
見畢自嚴臉上頗有訝異之色,以為他是覺得時間太長,連忙又補充道:
“其實也沒那么多課要上的,三年里頭還要上很多別的課程…您要看懂這本帳冊的話,估計有個兩三天就夠了。”
卻不料畢自嚴反而皺眉道:
“只要三年?還是連其它雜學一起?這樣能學成么?”
朱月月想了想,補充道:
“學校里能教的,都是一些理論性的東西,真正想要發揮作用,還是得在具體工作中多實踐,這個時間就沒準兒了…和其它行業一樣,做的越長越熟練啦。”
“這倒還差不多…”
畢老頭兒捋著胡子,暗暗陷入了沉思。
兩天之后,朱月月的“教學”行動差不多到了尾聲。畢竟她只需要為畢老頭兒解釋那本帳冊中看不明白的部分就可以了。后者雖然很想借機多了解有關“會計學”的內容,可畢竟不好意思拿太多無關的東西來詢問。大明戶部尚書么,畢竟還是驕傲的。
但老頭兒顯然也沒打算就此罷休,趁著又一次休息喝茶的時候,他開口問道:
“朱姑娘,老夫曾聽林漢龍林先生說起,你們那邊有一所書院,可收女子入學,傳授你們瓊海鎮獨有的學識技藝,不知可有此事?”
朱月月點點頭:
“有啊,我們胡大姐就負責這事兒。”
“那不知這‘會計之術’,書院中可也有傳授么?”
“那是一所中等學校,學生在里面主要進行通識教育,暫時還不分專業…不過如果畢業之后有愿意繼續跟我們學的,本身學力又夠得上,也可以進行專門培養——我們帶在身邊的那些助理,有不少就是那所中學的畢業生。”
在了解到這些訊息后,畢自嚴便雙手扶膝,很正式的提出了請求:
“朱姑娘,老夫有一孫女,今年十二歲了,不知可否有幸拜在姑娘門下,學習這‘會計之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