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
周延儒又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你們所說的這些生意,現在用銀子不一樣可以做么?跟朝廷允許你們鑄錢又有什么關系?”
“我們現在確實已經在做,瓊州臺灣呂宋三地都開設有銀行,然而白銀本身仍然不是最佳的交易媒介——目前習慣用重量計價,但各地收上來的白銀純度不同,形狀大小更是千奇百怪,需要進行再次熔鑄方利于保管和統計。而在流通使用過程中,又要根據不同用戶的各自需求重新進行分割…這些都會產生損耗。交易次數越多,重鑄和分割就越頻繁,損耗也越大。而銀行恰恰是極端依賴貨幣流通才能生存的機構,過高的金屬再加工費用會嚴重吞吃掉銀行的利潤。所以我們將其制成規格統一的銀幣進行流通,就可以免去這部分的損耗成本,只需要計算銀幣本身的數量就行了。”
“但即使你們發出去都是銀錢,收進來的恐怕還是什么銀子都有吧?”
林漢龍這番解釋又讓旁邊畢自嚴開始在紙上做記錄了,不過這回他不再死撐面子,而是有話就問,于是立即就得到了回答:
“目前在我們控制的區域之中,同樣的貨物,用碎銀直接購買會比用銀幣稍微貴一些,另外客戶去銀行中用零散碎銀兌換銀幣,也要支付一些差額——多出來的這部分,便是用于鑄造銀幣的所謂‘火耗費’了。這部分加工成本由客戶承擔,而他們也只需要承擔一次——如果他們今后改用銀幣的話。”
林漢龍的回應讓老畢忽然間恍然大悟:
“照你們這種做法,大明各地遲早都會用上你們的銀錢——難怪你們不惜代價,也要來向朝廷買個名正言順!”
對此林漢龍并不否認:
“是的,銀行就靠做金融服務賺錢,而在這方面銀行及貨幣本身信譽是第一位的。目前我們在瓊臺呂三地開設的銀行業務量已經非常大,如果能進入大明內陸肯定會更好。但如果我們換給客戶的銀幣不是大明帝國承認的國家法定貨幣,那我們的銀行機構在大明內陸擴張起來難度就會增加許多。當然了,單純用白銀交易也可以——哪怕在瓊州府經常也會遇到外地客戶不想收銀幣,寧愿多付火耗費用也堅持要用銀錠支付的狀況——因為他們擔心使用銀幣會給地方官員勒索他們的理由。在大明內陸這樣的情況肯定會更多,所以我們才要謀求盡可能讓銀幣合法化。”
“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政策性風險’。朝廷的認可果然是至關重要…這么算的話,三十萬兩倒也不多。”
周延儒終于弄明白了短毛所求,心里頭反而感覺安心了不少——短毛果然不傻,雖然他們所說的這些生意聽起來很是匪夷所思,但既然對方這么正兒八經的提出來,想必肯定是比較靠譜的。
本人做到了堂堂首輔,宜興周家當然也水漲船高,成為當地頂尖大戶了,周延儒對于“以錢生利”的手段自然不會太陌生。不過大明朝的金融水平非常低下,以周大首輔以往的認知,要想靠錢生錢,無非就是放貸而已——利率低了還不行,風險太大。可高利貸從業者在市井之間的名聲往往極臭,作為堂堂狀元郎,當朝首輔的家族,既保持好名聲又獲利豐厚的方法有的是,沒必要去惹這一身騷。
但此刻聽這位林先生說起來,他們的提供的那些“金融服務”居然是一門很正規,很高檔的生意,僅僅通過林漢龍口中那片言只語,便讓周延儒對他們的“銀行”很是生出了幾分興趣——大戶人家都不缺銀子,可銀子多了也麻煩啊——白銀的存儲,大批量長距離的轉運,以及如何設法避免貶值,本就是讓所有富裕人家都頭疼的事情。此刻聽林漢龍說來,他們的銀行似乎還就是專門解決這些麻煩的——當然得信譽好才行。
——短毛的信譽好嗎?他們可是反賊出身!然而幾次打交道下來,連周延儒這個大明首輔都開始漸漸覺得這伙人行事極有章法,把錢存到他們那邊似乎并不是一個不可接受的主意…
想到這里時,他隨口又問了句額外的話題:
“你們在京師中也要建立這種‘銀行’么?”
“是的,金融服務業原本就是咱們瓊海大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只是銀行金庫對于安全性的要求很高,不能用臨時建筑充數,所以最近正在選址,要從瓊州專門派施工隊過來建造房屋,開業時間會拖后一些。”
周延儒微微點頭,心中打算到時候一定要去看看,而旁邊畢自嚴更是一臉急切之色,恨不能馬上能見識。注意到他的心情,林漢龍又轉頭向老畢笑了笑:
“不久之前我們才在天津港那邊新建了一處銀行網點,雖然設施還有點簡陋,但該有的服務基本都有了,畢大人您如果感興趣,可以去看一看,反正也不太遠。”
“是嗎?那老夫還真要去看看。”
畢自嚴這回不擺任何架子了,馬上就痛痛快快答應下來。包括旁邊楊一鶴也是一臉心動的樣子。而周延儒這邊,在解決了心頭最大的疑惑之后,也終于點了點頭——然而作為一名年老成精的政客,他終究不會把話說得太死:
“汝等所求,吾已知之。吾等會將此事呈報上去,最終是由天子定奪。”
看了看林漢龍的表情,周大首輔卻又補充了一句:
“以老夫之見,此等利國利民之事,天子應該不會反對。而一直以來你們和內宦的關系也還不錯,如果他們不從中作梗,此事多半能成。”
以大明官員向來含蓄內斂的風格,周延儒這話也算是給的非常痛快了——林漢龍先前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說畢竟還是起到一些作用。但更重要還是他非常坦然的回答了這邊所有疑問,讓周大首輔切切實實感受到了短毛方面的誠意。
兩天之后,等得心急火燎的崇禎皇帝終于看到了朝臣與短毛談判的初步成果——要把談判內容整理成可以向天子奏報的文字,還要確保其中沒什么可能帶來麻煩的東西,周延儒這兩天真是吃了點辛苦的。關鍵是他們談的這些東西在大明從來沒有前例,他的幕僚也幫不上忙,這種事情又不能大張旗鼓的到處去問。只有跟一同參與談判的那三位內部商量一下,而且最終肯定還是要由他周閣老來定稿的——向天子奏報的文書必須是要由他來把關,這是屬于內閣首輔的權利!
因為時間緊,皇帝催的又急,最終拿出來的這份東西就相對比較簡單了,基本上就是把朝廷的金錢要求和短毛的交換條件詳細闡述了一下,除此之外并不涉及其它。
不過簡單也有簡單的好處——崇禎皇帝朱由檢沒用多少時間便看完了這份奏折,然而登基五六年,已經漸漸掌握了一些所謂“帝王之道”的年輕天子并沒有馬上表達意見。而是不動聲色將奏折放到了一邊。
“兩位老先生與那些髡人交涉下來,覺得其人如何?”
這里是武英殿的偏殿,歷代明朝皇帝接見大臣的地方。不過通常只有地位足夠高的臣子才有資格入內——參與談判的四人組,連現任的戶部尚書楊一鶴都沒能進來,畢自嚴更不用提,所以此刻只有周延儒,錢謙益兩位閣老坐在皇帝對面。
君臣坐而論道乃是雅事,但養氣功夫不夠的臣子往往都不敢放松,屁股稍稍沾一點凳子邊就算是沾了天恩了,結果弄得不上不下,自己狼狽不說,皇帝也看的尷尬。好在眼前這兩位閣老無論名望還是資歷都很充足,哪怕是在司禮監大總管曹化淳親自搬過來的錦墩上都坐得穩穩當當,絲毫不顯局促。
不過在天子問話的時候,周延儒還是站了起來:
“啟奏萬歲,臣以為瓊鎮諸人,所學雖非我中華圣賢之道,卻也自有其可取之處。尤其于格物一途上,委實是有極高的水準。譬如他們所用的那種千里傳訊之術,詳加解釋之下,臣也略略窺得了一些門道,卻并非裝神弄鬼的把戲,而是實實在在利用了自然之理,以及數術之道才得以實現的。只是用得十分巧妙復雜,一般人決計想不到那么深遠去。”
“哦?他們的那種…無線電報,老先生已經弄懂其中奧妙了?”
朱由檢雖然不象他哥哥天啟那樣熱衷于匠人之學,但對于新鮮奇妙的事物卻也象所有年輕人一樣保持了旺盛的好奇心。瓊州短毛的“無線電報”可以從千里之外的瓊州府瞬間把消息遞送到北京城,凡是聽說過這種奇妙設備的人不是將其斥之為無稽之談拒絕相信它的存在,便是對其大感興趣。朱由檢當然知道這種東西確實存在的,自然也對其很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