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李教授卻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如果剛剛進城時咱們就和他取得合作,那倒是有可能的,但現在恐怕不行了。明朝政府了解地方形勢并不是只有當地官員一條渠道,他們有一個很著名的機構…”
“…錦衣衛?不會吧,海南島這么偏遠的地方也有錦衣衛?”
龐雨一聽就知道老教授說的什么,但他卻不太敢相信——明朝錦衣衛確實大名鼎鼎,這個組織的最主要職責也確實是作為皇家耳目,時刻把各地官員的小道消息詳細報到遠在北京的皇帝耳中——朱元璋從來都不信任大臣,包括他的后輩也是如此。
但錦衣衛的規模再怎么龐大也不至于細致到如此地步吧?臨高縣是什么地方?穿越過來的一百多號現代人,除了本地附近居民,絕大多數都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現代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古代了。連這種地方居然都能有錦衣衛?
老李教授聳聳肩,笑了:
“所以程葉高每次跟我談話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別人抓住把柄說他通匪…明朝的特務政治確實很厲害,他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過去的,反正現在瓊州府那邊已經知道了我們的存在。”
“知道了又怎么樣,明的軍人咱們也算是見識過了,沒什么可擔心的。”
王海陽傲氣笑道,李教授看他一眼,很無奈的搖搖頭:
“恐怕沒那么容易,這幾天跟他聊天得知:咱們先前對明朝海南島的軍隊估計有所失誤。明朝在海南島上實際只設置了一個衛所,就是海南衛。儋州那里只是一個千戶所,臨高本地的應該是百戶…”
唐健立即回頭看了北緯一眼,先前他可是負責搞情報的。然而北緯卻很無辜的聳聳肩膀:
“當初審問時連語言都不大聽得懂,那幫人又都嚇破膽子,我們問什么他們交待什么,我們先入為主搞錯了稱呼他們不敢糾正也很正常啊。”
“行了行了,還是聽教授的。”
龐雨趕快把話題扯過去,當初還是他的分析“先入為主”搞錯了編制,但這也難怪,自己又沒抱一部明史穿越,完全是靠業余的歷史印象,搞錯也很正常么。
“明朝政府自己也知道衛所官兵靠不住,所以他們現在的主要武力不是衛所兵了。而是在各地鎮戍制度下的營伍兵。體現在海南島這邊就是一個瓊崖參將所部,還兼管著海口白沙水寨的全部水軍。其職責就是撫黎剿叛。最近一次出動是崇禎二年三月協助廣東水師攻打海盜李魁奇,很有幾分戰斗力的。”
“這個參將手下有多少兵?”
唐健立即追問,同時取出筆記本準備記錄。不過這回李教授卻愛莫能助的搖搖頭:
“這種關系到軍隊編制數量的問題太敏感了,我不好直接詢問,就算問了程葉高也未必知道,他畢竟只是個七品文官。”
唐健無奈,只好收起筆記本。
“您說的是,是我魯莽了。”
“明制參將手下好像是三到五個都司,每個都司大概領一千兵左右。”
龐雨還是忍不住開口,雖然先前他的記憶頗有錯誤,但終究還是能起到一定作用。這時候可不是在意面子的事情。不過說完以后還是補充一句:
“我只是大致記得,可能有錯誤啊。”
唐健看了他一眼,但還是把數據記錄在筆記本上。
五千人,還有水軍——大家的臉色又一次變得很難看。感覺就好像回到了剛剛登陸立足未穩的那時候。老李教授大概是為了安慰他們,又補充道:
“不過據說現在那邊的文武官員內部也比較矛盾,有人主張要剿殺我們,有人則主張緩一緩。因為我們前些日子殺敗的明衛所軍有一批人逃到府城去了,這些敗兵把我們的武器裝備說得很夸張很厲害。明朝官員想向西班牙或者葡萄牙人借火炮來對付我們,卻被拒絕,所以事情就拖延下來。”
那位程縣令為了自己的烏紗帽,派了不少人去府城打探消息,居然連這種情報都能搞到,也算是用心良苦了。這讓大家心頭略微松了一口氣,但無論如何,這口利劍始終懸在頭頂上,終歸不是好事。
“這支部隊很危險,對我們是很大的威脅。”
唐健判斷道,解席等人則眉頭緊鎖。威脅應該盡早排除,但憑他們現在的力量,就算所有人全部武裝起來也才一百多號人,主動出擊去攻打瓊州府城顯然很不現實。
李教授顯然也想到了這些,所以在斟酌了片刻之后,試探著問道:
“小解,小龐,小唐,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和明政府談判的可能性?”
“談判?”
解席蹙起眉頭,李教授則很肯定的點點頭。
“是。這幾天跟程縣令談話,他最奇怪的就是我們既然占領了這座城市,殺起官兵來也毫無顧忌,卻為什么還保留他這個縣太爺不動,抓到了又放。”
“我自己這幾天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我們現在究竟應該做些什么——小龐你們造房子,搞zha藥,建鹽場,建發電站…都是非常有用的工作,但總覺得有些亂,似乎這些天來大家都只是在忙于應付眼前困難,而缺乏一個長遠目標。”
龐雨張口想要辯解些什么,卻被解席拉了一把只得停止,所有人都默無聲息,靜靜聽老李教授一人談論。
“我們大家意外流落到這里,我想最大的目標應該是生存吧。在滿足了生存這個大前提下,可能每個人都會有些自己的想法,比如說我自己就希望能更貼近到明朝文人的日常生活中去,切實了解這個時代的文化脈絡。”
龐雨眨眨眼,心中又想起最初那個偉大的“實地測繪明代紫禁城”計劃…不過這時候顯然還談不上。
“至于如何生存,你們這些研究工科和軍事的年輕人肯定比我知道得多。這些天大家也都做得很好。在這里居然還能用上電燈,實在是很難想象的…”
老頭兒笑著指一指頭上那盞白慘慘節能燈,從輪船客房里拆過來的,功率不大,光線始終感覺不夠亮堂,當然比蠟燭要強多了。
“所以我也終于想明白,為什么我們這批人不需要占領縣衙,驅逐官府——因為我們和普通造反者所需要的東西不一樣。”
“古往今來絕大多數造反者,因為沒有生產能力,就需要盡快利用到原本掌握在官府手中的物質和人力資源,所以每占領一地,肯定首先要把原來官員驅逐,這樣才能取得官倉里的物資。破壞掉原有的秩序,讓平民流動起來,這樣才能調用當地人力…”
“但我們則不同,我們自己有生產能力,而且技術水準遠遠高于當地平均水平,所以本地官府手中的資源對我們并沒有直接用處——就是這個官倉里面的糧食布匹,我們很快也能自己生產出更好的替代品。”
“但是我們還需要大量人力資源。”
凌寧忍不住插口,李教授溫和看著他,笑了笑:
“是,我們是需要更多的人力,但我們要這些人并不是拉去打仗做炮灰的,所以傳統造反者用的裹挾辦法并不能提供給我們需要的人力。小凌,如果讓你拿著鞭子去強迫本地人挖礦挖煤,你肯做么?”
“那效率多低啊,再說我們這兒不是有專家么?”
凌寧馬上把高帽送給旁邊阿德,趙立德同仁則得意洋洋的哼了一聲,一副志得意滿之態——他有權自傲,那七十幾個勞工都已經被管理的服服帖帖,工作態度很是積極主動。最近甚至已經有些本地平民主動去跟勞工商量,想要給穿越者們扛活兒。
“是啊,可見我們即使不踢開官府,不裹挾民眾,也一樣能解決勞力問題,而且裹挾來的勞動力素質也不能滿足要求。從某一方面說,我們其實還要盡量保持本地的平靜,免得打擾到自身的生產計劃。”
李教授終于說出他最后的結論:
“既不需要搶掠官府手里的物資,也不必通過破壞當地秩序的方法來獲得勞力,我們和明朝政府間并沒有根本性的矛盾,這就是我們和本地政權共存的前提。臨高縣眼下的狀況證明了這一點。而這,正是我們和明政府談判的基礎。”
寂靜,長久的寂靜。
很長時間里都沒人說話,老李不愧是大學教授,講起理論來頭頭是道。唐健等人開頭放過那個知縣官時可沒想這么多,只是覺得殺了這家伙也沒啥用,本著人道主義精神也就放了。
現在想想還真是:如果當時他們的船翻了,大家沒帶什么物資器具單身爬上岸,恐怕就不得不殺掉縣官扯旗子造反了,因為那時候他們將不得不使用“傳統方式”來生存,包括搶劫倉庫,驅使民力等等——也就是土匪那套。
被老李這么一分析,龐雨本來只是模模糊糊有這樣一種感覺的,思路一下子就清晰起來。
“您說的是,我們的發展路線實際上和早期資本主義道路有些類似。我們不必直接去控制本地人,但我們需要有一定素質的自由勞動力,將來還需要自由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