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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長路漫漫,由今越步

  整張床從門口砸出去的時候,院子里的人都對著那兒開槍。

  電母本來已經準備從墻頭掠過整個院子,闖進房去,但被這錯落間的槍聲一驚,急忙在半空扭腰發力,硬生生靠回身五指嵌入墻磚一拉,把自己掛回了墻邊。

  “混賬東西!!!”

  這一刻,她險些想要先把這群礙事的廢物殺光。

  這些普通的八旗兵,兩百多個聚在一起,都可能被十幾個洋人攆得到處跑,說是廢物一點也不為過。

  只是,納蘭多真正倚仗的那一部分精銳,已經被關洛陽殺的七七八八,現在整個將軍府里面雖然人聲鼓噪,但基本也就只剩下這種廢物和那些更加不堪的丫鬟仆役。

  院墻高處,小楊的手只是松弛的搭在了槍柄之上,眼珠子轉個不停,掃動整個院落,更想要透過門窗,從納蘭多臥房里面的光影變化,判斷出青面鬼所在。

  房間里已經著起火來,火舌舔舐著各處,黑煙滾滾,叫他一時看不分明。

  忽然,整個房間里的火光煙氣,都朝某個方向扯動了一下,小楊眼神一凝,立刻猜到了這是房間里在原有的門窗之外,多了個缺口。

  恰好院子里這些人反應過來,沒再亂放槍,小楊立刻從墻頭跳上屋頂,急走幾步,準備去看剛才火舌飄移的方向,捕捉青面鬼破墻逃走的軌跡。

  他走了兩步,陡然腳底下瓦片破碎,一只手刺穿屋頂掐住了他的腳踝,把他整個人拉了下去。

  房頂上破了一個大洞,破碎的瓦片、椽子、木刺,把小楊身上刮的血跡斑斑,身上備好的三把槍,一把都沒來得及拔出來,整個人就被砸在地上,幾乎散了架。

  那個掐著他腳踝的身影,往前一步,踏斷了他的脖子。

  房間里一片狼藉,頂上有洞,墻上也確實有個大窟窿,但關洛陽打出那個窟窿之后,并沒有像小楊猜測的那樣,從那里逃走,而是故意等在屋子里,聽力全開做埋伏。

  嗆!!!

  一身金屬顫鳴的響聲灌入關洛陽耳朵里面。

  被火焰包裹的窗棱破碎,電母仗劍殺入房中,手里的劍幾乎看不見形影,只能看見一道閃爍不定的鋒銳銀光,所過之處,地面留痕,桌椅削斷。

  頃刻之間就把關洛陽逼的疾身倒退,從他剛才打出來的窟窿里,撞了出去。

  人的身體之內本來骨骼血液,內臟皮肉各有區分,只有練氣大成的人,才能在有意識的狀態下,讓百骸渾然,一氣貫通,達到虛靈頂勁,解脫形勞,身體重心隨意流轉的程度。

  但除了肉身練氣之外,古代刺客行當,結合道家的修行理論,還悟出了一種用劍練氣的法門。

  這種“小練氣”劍法,把長劍視作一個由劍客操控而又自成一體的生命,劍身有一線中空,灌注了水銀,通過揣摩長劍的重心變化,苦練勁力貫透劍身的手段。

  劍術煉成之日,手一沾劍,勁力就能夠同時貫徹于劍首、劍柄、護手、劍身、水銀,視五者材質如一,彼此交合,劍柄能有劍刃的鋒銳,劍尖能有劍柄的沉硬。

  人還不能練氣大成時,劍卻能打出練氣大成的手段來。

  電母當初從義和團自號“劍客”的那個大拳師手里,騙得了這一套武當秘傳劍法的幾處關竅,這些年來雖然東奔西走,但也勤修不輟。

  毫不客氣的說,只要一劍在手,本來僅是練皮大成的她,就和真正二練大成的拳師,幾乎沒有差別。

  更關鍵的是,這一戰里面,是她占了先機。

  這天下間的拳法武術,雖然能讓體能有極高的提升,但到底還是脫離不了肉體凡胎的局限。

  對于大拳師級別的較量來說,他們的拳腳更是可以擊毀石碑,斷樹分金,可身上有些部位,終究是不能做到如鐵石一樣堅硬,哪怕只是一招的差錯,甚至可能只是一點運氣不好,被對方碰到了要害,都得當場斃命。

  所以越是高手,搏殺起來的時候,就越容易喪命,爭就是爭的那一線之隔。

  羅漢之前一招被打死,正是因為沒算到對方手爪鋒利如斯,差了一線。

  現在形勢反轉,被壓了一線的人,換成了關洛陽了。

  從臥房里退至院中,關洛陽連退二十幾步,連一點反擊的機會都沒有找到,只能盡全力躲閃。

  兩條人影飛速晃過,這處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幾叢修竹,全被閃爍的長劍摧殘,石桌被削掉一角,石凳翻倒出去,竹節爆碎,破裂的竹片被劍刃擊打出去的時候,都帶著不遜于小弩的殺傷力。

  眼看著關洛陽就退無可退,只能再嘗試擊破背后院墻的時候,一墻之隔的迪蒙西摩爾,臉上驚疑的表情,逐漸被驚喜取代。

  他已經聽出了是誰正在靠近,也聽準了對方的位置,手指捏合起來,鱗片的紋路浮現于皮膚表面,腳下步伐拉開,一拳蓄滿,全力打出。

  他這一拳是絕對的出其不意,算準了對方現在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個劍手的追殺所吸引,根本察覺不到其他地方的異動,更何況還有一面墻壁做掩護。

  這一拳的目標,是要穿墻之后,一舉把對方的軀干打個對穿。

  可惜他太小瞧了練皮大成的神妙之處,練皮大成者,是不需要自身有任何準備,也能夠憑肌膚感應,自發閃避的。

  這一拳頭穿墻而過,貼近背部的剎那,關洛陽下意識使通背勁,前拱雙肩,脊背繃張拉平,弧度如球,身一晃,就讓那一拳從他背上滑開。

  青銅色花紋浮現,關洛陽晃身時順勢一爪,把那磚墻像豆腐一樣抓破,擒住了西摩爾手臂,帶動他整個身體撞過墻來,甩向電母。

  這整個將軍府里面,無論關洛陽拿起什么東西來當盾牌、當掩護,都絕對擋不住電母的一劍突刺,只會被連物帶人,一劍穿透。

  但偏偏西摩爾這個“全將軍府最硬的物件”自己送上門來。

  電母一劍戳在他身上,鱗片迸顯,劍尖居然只刺進去半寸不到。

  關洛陽在西摩爾背后發力,變爪為拳,羅漢翻手一錘,空氣爆響,砸在西摩爾后背。

  這一拳破不了西摩爾防御,但這股震蕩的力道,卻能帶動他身子一震,崩斷了電母的劍。

  劍身中的水銀濺出,大大小小的銀色汞珠,灑向半空。

  眨眼間,地上磚裂塵飛,“砰砰砰砰砰砰砰”一連十二響傳出。

  十二道羅漢翻手錘,推著迪蒙西摩爾的身子撞在電母身上。

  雷聲般連綿不絕的振蕩剛勁,把電母震得身上勁力松散,沒有機會退閃,直到練皮大成的防御,也被隔著這個洋人傳過來的力道打破,大口嘔血。

  十二拳過后,關洛陽步子一歪,手里一股勁沒接上,兩個人的身子已疊在一起,一并飛了出去。

  剛一墜地,西摩爾一翻身半蹲,像一只昂首遏怒的大鱷魚,對關洛陽看過去。

  關洛陽半跪在地,來將軍府之前剛換了的衣服上,暈開了大片的血跡。

  從打死納蘭多到現在這一番劇烈的戰斗,發勁太猛,次數太頻繁,他身上的兩處槍傷,已徹底崩裂,血流不止。

  西摩爾看見他這副舊傷復發的樣子,下意識就要撲過去,但又硬生生給止住了。

  剛才本來局勢大好,關洛陽甚至處在被追殺的狀態,結果他一拳打出去,對方就翻了盤。

  自己引以為傲的強健體魄,如同得到神靈加護的鱗甲,反過來被這個青面鬼所利用,就像是一具玩偶,整個過程里什么反抗都沒能做出來。

  那感覺實在太屈辱,也太無力了一點。

  西摩爾獨自靜思了幾個小時,才給自己重新樹立起來的信心,不免又被剛才的經歷蒙上了一層陰影。

  ‘不,不用急著動手,等將軍府其他人趕過來,火槍數量多的情況下,我的優勢更充足…’

  他正在說服自己的時候,關洛陽忽然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揚起自己的一只手。

  “喂,你應該聽得懂我說的話吧,你知道我手上的花紋是怎么來的嗎?”

  在關洛陽故意展示的情況下,青銅色的古樸花紋,也似乎泛起了一點點奪目的光暈。

  迪蒙西摩爾的瞳孔一縮,變得纖細、豎立起來。

  “你!!!”

  他嘶吼道,“你怎么敢?!”

  遍布著鱗片的冰寒身影,一撲之下,腳步就已經越過了大半個院子的距離。

  冰冷憤怒的氣流和陰影,壓在關洛陽臉上。

  關洛陽身上毛孔一閉,汗毛皆豎,從跪姿一變,閃身迎上,左臂手肘先撞,被西摩爾一手封擋,但豎立的小臂上端,拳頭彈開,五指一晃。

  西摩爾下意識另一只手護雙眼,耳朵里卻嗡的一聲,腦袋一昏。

  關洛陽右手捶勁,打中他的耳朵,鱗片的紋路竟然及時帶動肌肉,封住了耳孔,這一拳連血跡都沒能打出來,但卻讓他身子失衡昏沉向一邊。

  帶著青銅花紋的左手變式向前一抄,中指刺中了西摩爾頸紋的位置,使他下巴張開,拇指已經扣入其口中,向下一撕。

  這一撕是虎口扣殺的力量,關洛陽所擁有的那股熱流,在這個時候全部涌向左手,硬生生撕裂了西摩爾嘴巴兩邊的鱗片,把他的下巴扯了下來。

  鮮血迸射在關洛陽身上。

  劇痛的刺激,使西摩爾清醒過來,但卻連慘叫都無法發出,雙手狂揮亂舞的時候,關洛陽已輕松后退幾步,避開了他無力的垂死掙扎。

  這種重傷和大出血,使西摩爾在幾秒鐘的清醒后,就眼神渙散,瞳孔擴張,失去了意識。

  創口慘烈的尸體,撲倒在地,更多的鮮血流了出來。

  將軍府里的騷亂在持續,越來越多的地方燃起了火光。

  ………

  東方天色微白,但整個世界,好像還沉淪在長夜的迷夢中,眷戀著朦朧的霧氣,不愿意徹底清醒過來。

  江畔的碼頭逐漸熱鬧起來。

  這時,滾滾黑煙如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想要登船的乘客,駐守在江邊的大批兵馬,都很快就看出了起火冒煙的那個方向。

  “那是…將軍府?怎么會這么大的煙?”

  “你過來的時候沒聽見槍聲嗎?將軍府那邊的槍聲可響了好一陣子了。”

  “難不成是被燒了嗎?”

  人群之中,議論紛紛,但都壓低了聲音。

  不知道哪里來的聲音,大叫起來。

  “廣州將軍死了,將軍府里的人幾乎全都被殺了,整個將軍府都燒起來了!”

  眾人驚異的聲音終于抑制不住,駐守在此處的兵馬,也爆發出一陣騷動。

  有官兵大聲斥罵,不準胡言亂語,但很快就有一部分人朝將軍府的方向趕過去,要幫忙救火。

  一片混亂之中,江上傳來汽笛的聲音,趕著上船的人,顧不得再看熱鬧,急急忙忙趕往自己要去的船上。

  馬志行裹著風衣,戴著寬檐帽子,在人群的亂象之中,只隨便遞了一下船票,就混上了輪船去。

  名冊被他緊緊的收在懷里,到了甲板上,卻止不住地眺望廣州城的方向。

  那個人確實做到了。

  但是不知道他的傷勢有沒有加重,不知道會不會已經…

  馬志行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看見岸邊有一個短發青年,身上隨意的披了一件寬大的衣裳,舉著手朝這邊揮了揮。

  ‘路上珍重啊,再見!’

  沒有聲音傳過來,但馬志行看懂了那個口型,心思安定了下來,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點微笑,抬起手掌揮了揮,低聲的作出回應。

  “再見!”

  “保重!”

  岸邊,目送輪船遠去之后,關洛陽轉身離開,手掌收攏了一下從將軍府順出來的這件衣裳。

  這衣服對他來說實在太寬大了一些,但正好可以避免被他身上的血跡直接浸透。

  脫離了戰斗的狀態之后,他又鎖住了傷處,沒有讓其繼續流血,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失血過多,腦子里面好像總有什么東西嗡嗡嗡的叫著。

  “還是先找個地方休息一陣子,再回去找田伯吧。”

  關洛陽這樣想著,輕輕拍了拍太陽穴,恰在此刻,令人難受的嗡鳴驟然一清。

  分不出是聲音還是圖像的東西,忽然在他腦海中流淌出來。

  鱗羽之決,延綿千年。

  以純粹欲念為開端的爭斗,即使最初的雙方消亡,依舊在圖畫上,維持著漫長的均勢,直到千年后的繼承者落下最后的一筆。

  勝出者,青鳥之裔,按照賭約,將繼承雙方遺藏。

  移轉…不通過…檢測…勝出者并非登記在冊的輪回者,默認選項開啟。

  繼承程序取消,改為轉贈輪回者正式選召機會。

  程序執行。

  關洛陽被這股瞬間涌至的信息,沖擊的有些失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什么?!”

  “等等,這…”

  話沒說完,有輝光如漩,一閃而過。

  呼——

  江上的風帶著濕氣吹來,旭日的光輝照耀到這里,可風和光拂過的地方,已經沒有人站在那里。

  遠天交界,孤獨的輪船將奔赴巨變的序幕。

  天地清濤疊起,長夜之后,無數熱血的攢聚,將是最攝人的清醒與裂變。

  可從昏昧的序幕抵達那輝煌的正篇,卻不是一年或十年可以完成的事情。

  且待晝夜冬夏,滾滾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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