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撥到12日的早上8點,也就是原97床開始腹痛難忍的時候,包括產科大主任胡吉爾在內的大多數醫生開始早查房。但另一邊的外科卻早已結束了查房工作,24床早早被推進了二號手術劇場的準備室。
主持這臺手術的是卡維,也算是他這次巴黎之行的首臺手術。
因為手術內容并不復雜,只需要探明尿道有無狹窄,膀胱內有無結石,然后在擴張、保守治療、碎石、取石之間任選其一即可。所以給卡維配置的助手很有限,甚至于在明確診斷和后續治療之前,連個麻醉都沒有。
這也是免費治療帶來的一小部分“弊端”。
那么大一家醫院,日常開銷都是以萬計,能維持住并不容易,有些開支能省就省。當然,如果病人有要求,并付出合適的金錢,醫生肯定愿意讓治療變得更舒適些。
可惜24床這位叫恩德·威爾斯的家伙沒錢,一個生丁都付不起。
手術毫無挑戰,甚至可以說有點無聊。主宮醫院作為全巴黎外科的標桿,從來就不缺這種病人,幾乎每天都在做尿道探查和擴張。
平時這類手術的觀看人數絕不會超過20人,而且還是以醫學生為主。今天卡維的出現也沒有帶來多大的例外,觀眾席上零零散散地坐了些學生,真正算得上醫生的也就三位。
塞迪約、居永和另一位來自薩伯特醫院的泌尿外科醫生。
給了自己這樣一臺澹如清水的手術,掀不出多少浪花,但既然是來做展示,卡維還是想要搞出點花樣來。
“今天是我來到巴黎的第二天,有幸得到塞迪約教授的賞識,讓我處理這位遭受尿頻尿急尿痛困擾的病人。”
卡維示意護士將病人送進劇場,繼續說道:“如果在維也納,我會選擇博西尼醫生當初發明并經我個人改良后的全新內鏡系統。但可惜我走得匆忙,沒能帶來,只能選擇這些(老舊)擴張器了。”
開場他就撒下了魚餌,馬上就引來了三名醫生的注意力。
“內鏡系統?是尿道內鏡?”
“我記得以前有人用過,說是可以看到尿道內部的情況,就和gang門窺鏡一個道理。但實際操作起來很麻煩,而且成像效果不好。”
“尿道那么細,光源不夠吧。”
“當時確實不夠。”
簡單的討論之后,塞迪約就開口問了他們最關心的問題:“卡維醫生,不是我們質疑你的器械改良水平,畢竟任何一位被人傳頌的外科醫生都該有這項能力。我們好奇的是,你是如何解決內鏡的光源問題?”
“我將外置蠟燭改為了內置油燈,具體的構造還得等我的助手趕來巴黎才能展示。”卡維取出了一根擴張管,繼續說道,“在兩周前,我就用它觀察到了埃德姆先生的膀胱。雖然視野范圍有限且無法轉動,但清晰度還過得去。”
埃德姆,一個月前讓全巴黎泌尿外科醫生都摸不著頭腦的病人。
巴黎治不好,那全世界都應該治不好,沒人會相信他已經在維也納得到了妥善治療。
尤其某些并不看好外科的醫生都堅決認為,埃德姆所患的只是內科疾病,稍作調理就能康復。胡亂做手術并在術后一廂情愿地宣稱手術成功,就和騙子沒兩樣。
塞迪約、居永和另一位薩伯特醫院醫生也都有這方面的疑惑。
不過對于卡維來說,這不是什么難解釋的問題:“埃德姆先生的問題是血尿,手術結束了,他的血尿也基本結束了。”
一個問題的解決,總會伴隨著更多問題出現。如果真的解決了埃德姆的血尿,解決方法就成了所有人好奇的東西:“真的是媒體說的膀胱癌?”
“確實是膀胱癌。”
“你選擇切除腫瘤后再縫合膀胱?”居永只能憑自己的想象去猜手術方式。
“不,我覺得不行!如果腫瘤太大,膀胱很難做縫合,而且縫合后膀胱的體積會大大縮小,到時候依然會影響排尿功能。”
“難道直接切掉膀胱?那尿液怎么辦?怎么儲存?總不見得腎臟弄出來多少就尿多少吧,這不得住在廁所里?”
三人進一步開始討論手術的方式和可能性,聽得周圍醫學生一愣愣的。對這些20來歲的年輕人來說,一臺腫瘤切除術的信息量還是過大了。
卡維見他們如此,笑著坐在病人兩腿中間,開始用昨天就讓人準備好的清水沖洗手術區域:“手術過程我之后再說,現在還是關注這位24床病人吧。從昨天上午至今只排了三次尿,已經有尿豬留了。”
“感覺還是結石。”
“應該不是大塊的,是小塊累積在了一起,這樣觸診摸不到,但也能堵住尿道口造成排尿間斷。”
“確實,有這種可能性”
恩德情況特殊,又什么都不肯說,能用來診斷的線索寥寥無幾,卡維實在不能確定;“阿爾巴蘭醫生,幫我扶好它。”
“恩。”
卡維戴上口罩和手套,左手的兩根手指將小東西提起,然后半截手指粗細的尿道探子就直接送了進去。出乎眾人意料的是,整個過程進行得非常輕松,在向下遇到前列腺時也沒有遇到太大阻力,只是稍用力就進了膀胱。
“過程可真夠順暢的但考慮到病人的年紀,沒有前列腺增生倒也正常。”
卡維本以為尿道會因為炎癥而出現黏連,在進入膀胱之前,恩德肯定要吃點苦頭。但真當探子進去之后,他才發現古怪,除了尿道太過通暢之外,恩德的病人對探子的反應似乎并不像其他病人那么激烈。
“卡維醫生,膀胱內部怎么樣?碰到結石了么?”
卡維回過神來,開始轉動著手中的銀棒,希望靠彎曲頭部的擺動接觸結石表面。然而接觸是接觸到了東西,但感覺并不像堅硬的結石。
說軟不軟,說硬也不硬,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就連卡維都犯起難了,他可沒強悍到僅靠探子的手感就能判斷膀胱內部復雜情況的程度:“我確實碰到了些東西,但我能肯定這不是結石。”
“不是結石?那還能是什么?”
“膀胱里除了結石還會長”居永想起了埃德姆,“不會又是腫瘤吧?”
“不是,腫瘤不可能懸浮在尿液里。”卡維還沒有放棄,依然反復轉動手里的銀棒,感受著前段碰撞帶來的觸感,“等等,這感覺有點奇怪。”
“怎么了?”
“不是塊狀的,而是條索狀。”卡維認真描述著自己的判斷,“對,是條索狀!”
“條索狀是什么東西?”
“卡維醫生,你可得探仔細了,你確定是條索狀么?”
“我”卡維一開始也有些懷疑,但在反復挑弄之后說道,“我確定。”
這是所有人都沒見過的情況,不管是膀胱結石還是腫瘤都不該是條索狀,而類似于息肉之類的贅生物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他們疑惑于病人體內征象的性質和發生的原因,但卡維似乎有了自己的判斷。
其實在現代這種情況很常見,有不少人會有這種癖好。急診干了那么多年,小到幾歲的男孩,大到退休多年的老人他都見過。
至于為什么19世紀沒有這方面的病人,并不是人的問題,而是因為沒有條件,他們無法獲得質軟且有足夠長度的道具。不是因為堅硬的物體沒法用,而是因為堅硬的東西在使用時很難徹底進入尿道,拔出要簡單得多。
如果換成質地柔軟的橡膠管,或者其他纖細的道具,使用途中就很容易“失手”,造成類似的效果。
從手上的觸感,面對探子探入時的反應,卡維都不得不向尿道異物上靠。有了懷疑對象,首先要做的就是去證實它:“恩德先生,你是不是把一些不該亂放的東西放在了這個里面?”
包括在座所有人以及躺在手術臺上的恩德,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不,我,我沒有”
“沒有么?”卡維疑惑地看著他,手上又一次用力,“可你似乎并不討厭我攪動這根棒子。”
“嘶”恩德感受到了下方傳來的刺激,艱難地控制著自己的面部表情,“你是醫生,醫生只要治好我的病就行了,老問那么多問題干嘛?”
“考慮到尿道的擴張程度,你對尿道探子的反應,以及膀胱內可疑異物的形狀,我有理由懷疑這不是你第一次遇到麻煩了。”卡維嘆了口氣:“這種長度和形狀,必須得手術才能取出來。”
“手術?”恩德搖搖頭,“能不能不做手術?”
“不做就只能留在里面。”
“留著就留著吧,但我上廁所那么難受,你們能不能解決?”
“所以得把它取出來啊!”
恩德來回掃了眼手術劇場,見他們都在討論一個外行人從尿道塞入異物的可行性,原本還在搖擺的心立刻下了決定:“我不想做手術。”
恩德這副為守秘密康慨赴死的樣子,看得卡維直搖頭,但也同樣激發了他想要知道膀胱內到底為何物的好奇心:“不做手術恐怕熬不了一個月就會死。”
“別,別開玩笑了。”恩德笑著說道,“我又不是沒經歷過。”
“哦?經歷過?”
恩德懶得再和他解釋:“反正我不做手術。”
說罷,他的配合度就開始下降,原本擺在架子上的雙腿開始不安分起來,似乎隨時準備離開手術臺。
此時探子還在里面,亂動肯定會造成損傷。但卡維相信,一個敢于往尿道里塞亂七八糟東西的人絕對做得出這種事兒。
現如今醫患之間不再是醫生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治療與否全得看病人自己的意愿,而不是醫生。何況主宮醫院本來就全款免費,病人和醫院之間沒有金錢上的往來。如果恩德堅持不治療,別說卡維拿他沒轍,就連臺上的大主任塞迪約也一樣沒轍。
膀胱異物雖說一開始不會有太大影響,但久而久之肯定會繼發感染,局部感染會帶來結石或者更嚴重的全身感染。
輕則重新手術,重則喪命。
卡維考慮再三還是準備穩住他,勸他留下做手術。一來是為了自己的獵奇心理,二來是為了救他的命,三來還是希望能拿個開門紅,讓臺上那三位看看自己的技術。
“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
卡維沒有多說什么大道理,只是很從容的用一種對方無法拒絕的東西進行了交換:“我給你100法郎,留下做手術。”
恩德愣住了。
全場所有醫學生和那三位醫生也愣住了,只見過醫院免費,可沒見過醫生反向給病人送錢的。
“你剛才說什么?你給我100法郎?”
“對,已經不少了。”卡維回頭看向正坐在觀眾席滿臉詫異的塞迪約,“不過我身上沒帶錢,等手術結束之后我就會讓人給你送來。當然,如果你怕被騙,可以先找塞迪約主任拿錢。”
“喂,卡維醫生,你”塞迪約被整不會了。
“這可是個優質病例。”卡維問道,“難道諸位對他的膀胱就一點興趣都沒有么?難道諸位就不想看看膀胱內到底藏著什么?”
居永第一個站了過來:“老師,我覺得100法郎很值,考什克老師,你覺得呢?”
“反正是他出錢,我當然沒問題。”
塞迪約沒辦法,只能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紙鈔,讓人送到了恩德的手里:“時間不早了,找人給他灌點乙醚,然后趕緊開始吧。”
手術本身依然沒有難度,不過卡維選擇的手術方式卻和主流的會yin切口取石不同,而是走的恥骨上切口。
第一步,向內找到膀胱后,用絲線縫合兩針做兩側的牽引,中間切開,先行用吸引器插入膀胱內抽走尿液。1
第二步,用手指探入膀胱,尋找異物的位置,然后在手指的指引下,用取石鉗將異物夾出。2
恩德膀胱內的異物形狀注定了取物不難,很快一根黑漆漆的類似繩索一樣的東西被卡維抽出體外。眾人興奮之余,紛紛開始猜測這是個什么東西。
“這是什么?”
“布條?”
“繩子?或者是什么金屬?”
“也有可能是木頭,看上去都泡軟了。”
“不,都不是。”卡維皺著眉頭仔細看著這根東西,腦海里忽然蹦出了一個奇怪但又頗為合理的想法,“這應該是動物的尾巴,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它很可能來自于一只非常肥碩的老鼠。”
“為什么要把死老鼠的尾巴放進尿道里?他難道是變態嗎?”
卡維笑了笑:“你怎么就能認定老鼠是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