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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9.人術分離

  19世紀的外科還處在盤古開天地的中間階段,明面上已經分出了泌尿、產科和婦科,但許多外科醫生的技術卻是通用的,沒有明確分科。

  就比如現在正在2號手術劇場里的居永,他師從莫西埃,是阿爾巴蘭的師兄,專研的方向就是尿路狹窄和前列腺。莫西埃暫時離開主宮醫院后,他就是這兒泌尿科里的主任,正兒八經的泌尿外科醫生。

  但現在,居永卻被要求在這臺手術里擔當一助。

  而站在他對面的手術主刀是外科大主任塞迪約,和瓦特曼差不多的年紀,正在做的是在外科史上的空白——胃部分切除術。

  “做的什么???”

  卡維以為自己聽錯了,讓阿爾巴蘭又重復了一遍:“病人罹患了胃出口癌,上腹部能看到明顯的包塊,塞迪約教授想切開他的肚子,把腫瘤和他胃遠端所有組織一起切除。”

  聽上去很靠譜,現代幽門癌做的胃部分切除雖然復雜但危險性已經大大降低,基本所有三甲醫院的普外科都能做。

  但現在是1866年11月10日,稱為胃腸手術鼻祖的比爾羅特正在奧爾米茨要塞照顧大批傷兵。離全世界第一例胃切除手術正式成功,還有整整14年時間。

  當然卡維相信,在自己的幫助下完成這臺手術的時間會大大縮減,但完成這臺手術的人就算不是自己也不該是法國人才對。

  以巴黎現在的手術技術和器械基礎,手術成功率無限接近0。

  “這手術可不容易啊。”

  卡維說得格外委婉,因為隨便想想就能找到許多其他外科醫生無法處理的難點,包括游離胃和十二指腸的細節、·外溢的胃酸、合適的吻合方式等等:“那位塞迪約教授以前做過這種手術么?”

  “做過一次,病人死在了手術臺上。不過教授為了今天已經練習了好幾個月,應該沒問題的。”阿爾巴蘭眼中滿是崇拜,“當然,手術本來就有著巨大的風險,什么事兒都有可能發生。”

  話說得很中肯,但只要是個明白人,就應該從那位來搖人的助手臉上看出手術不太妙。

  “手術到哪一步了?”普外本就是急診外科的重點項目,胃腸更是其中的重頭戲,卡維不可能不懂,“游離十二指腸?還是在切除腫瘤?或者說已經準備做吻合了?”

  助手臉色煞白,連連搖頭:“我,我也不是很懂,我只是按居永老師的要求過來找阿爾巴蘭醫生而已。”

  “好吧”

  在短短兩分鐘內,卡維的腦海里已經想出了好幾種手術方案和可能出現的問題,并且很快就備齊了各種補救措施。如果真需要自己上臺,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但手術靠的不只有技術,還有其他方方面面的支持。

  卡維能想到對方嘗試這種手術的初衷,無非是因為有了全身麻醉,給了他們更多的操作時間。雖然手術死亡率很高,但只要愿意手術的病人不斷增加,總會遇到成功的。

  可惜塞迪約沒有認識到外科所需準備工作的多樣性。

沒消毒,沒口罩,沒手套,也沒輸血,更沒有急救用的藥品和相應的對抗措施,就連生命體征的監測都做不到。這種隨時都伴隨著危險的三級手術,過程中充滿了陷阱  三人繞過人流,推開手術劇場大門,直接沖擊眼球的是場內緊張的手術畫面,而周圍則是和維也納手術劇場差不多的觀眾。

  主宮醫院其實更像一座教堂醫院,院內包括治療在內所有項目都是免費的,當然手術劇場只對內開放,觀眾至少也得是前來實習的醫學生。

  他們都穿著灰色或者黑色的正裝大衣,手里拿著筆和本子,雖然有交流但都很克制,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那20cm長的切口上。

  全場唯一能聽到的只有主刀醫生塞迪約的叫聲:“快,紗布!快,壓在這里,這里出血很嚴重!”

  “吸引器在哪兒?我什么都看不見,趕緊吸,快吸!”

  “燈光再低一點!”

  阿爾巴蘭不敢多吭聲,進門后就在助手的幫助下換上手術皮裙,別過卡維走了過去:“老師,教授,我來了。”

  “你剛才去哪兒了?”

  “我,我去了”

  “算了算了,趕緊再去拿個吸引器,一起幫著吸,出血太多了。”

  胃和十二指腸周圍有大量血管,游離時需要格外小心。尤其是十二指腸,不僅血供豐富,結構上還是許多重要腹腔臟器的交匯點。

  一邊是膽管、門靜脈,另一邊則是胰腺,而它本身的位置也靠后,游離有困難。在術野本身就不夠清晰的情況下,做到不出血或者說盡量少出血是完成整臺手術的基礎。

  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那手術近似于謀殺,根本沒有做的必要。

  卡維微微搖頭,以外人眼中醫學生的身份一個人走上觀眾席,在角落里找到個位子,想看看接下來的后續。

  然而才剛站定沒多久,病人情況就急轉直下,一旁經驗豐富的護士只是搭了脈搏就知道大事不妙:“教授”

  塞迪約此時全神貫注,兩眼死死盯著上腹部的巨大切口:“很好,血似乎止住了,再來點紗布,再加把勁!等視野清晰之后,我們再做一次腫瘤邊緣的鉗夾,然后”

  “塞迪約教授!”

  護士忍不住又叫了他一聲,這位已經62歲的外科醫生總算有了反應:“嗯?怎么了?”

  “病人他”護士輕嘆了口氣,接著便是搖頭,一種委婉表達病人死訊時的招牌動作。

  塞迪約馬上就猜到了結果,但心里仍不死心:“到底怎么了?”

  “波里斯先生的脈搏消失了。”

  阿爾巴蘭丟下吸引器,用沾著鮮血的手搭在了病人的頸動脈上,沒一會兒又將手指移向了口鼻。結果不言而喻,病人心跳呼吸完全停止,沒有扛過大量失血帶來的休克。

  隨著他的停手,所有人也跟著停下了手。

  塞迪約一時間無法接受這一事實,腦袋嗡嗡直響,連基本的站立都做不到。但出于全歐洲最古老醫院外科主任的自尊,他還是在其他助手的幫助下穩住了場面:

  “我在此不得不宣布波里斯先生的死亡,他沒能熬過手術中的大出血。這很不幸,手術非常可惜,只差最后幾刀就能切下腫瘤了,我沒能挽回他的生命”

  這時,探入病人腹腔的另外兩根吸引管依然在工作,腹腔內的積血被吸了個干凈。居永手里的紗布也沒有停下,而是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剩余的血跡,將腫瘤暴露了出來:“阿爾巴蘭,去拿組織鉗。”

  “好。”

  賽迪約心有不甘,真心希望能再來一位病情相似并且急需手術的病人。

  但腹部腫瘤只有長到可以靠手們及的程度才能確診,加上病人對手術還有抵觸情緒的,想再找到這樣的手術對象完全就是看運氣。

  忽然臺上的觀眾席響起了些零碎的掌聲,伴隨著一句“賽迪約教授的創新精神真是讓人耳目一新”,眾人的彩虹屁噴涌而出,在漸漸激烈的掌聲中,變得越發刺耳。

  和卡維不同,塞迪約似乎非常喜歡這種褒獎,或許這才是他堅持手術的內在驅動力。

  他的手術并沒有結束,手術劇場也不允許半吊子的手術:“接下去我們要為波里斯先生切除腫瘤然后將它侵犯的胃遠端及一部分十二指腸也一并切除。”

  又是一次典型的人術分離,在卡維提升了維也納整體手術的成功率后,有段日子沒見到這種情況了,現在看來感慨萬千。

  不過和當初看希爾斯不同,他現在不再抱著單純批判的眼光去看待這種現象,而是變得更為客觀。

  包括塞迪約在內絕大多數外科醫生,并不傻,都知道病人生死才是最重要的目的,可他們依然選擇保留原先對手術的認知。

  即病人的生死是病人的,醫生肯定在意,但也沒那么在意。而醫生的手術則歸醫生,手術成功與否看的是能否完成原定手術目標,病人存活則可以看作完成既定目標時的一種意外。

  這并不是他們冷血、無知、心理扭曲,而是一種為了減輕手術失敗帶來罪惡感所產生的特殊借口。

  畢竟在這個年代,病人死了是意外,活下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意外。

  不出意料,在波里斯先生被宣告死亡之后,原本手忙腳亂的手術團隊反而變得冷靜許多。沒有生命的重壓讓他們的手法漸漸老練嫻熟,每個人臉上也沒了剛才的緊張。

  看來他們還是更習慣解剖死尸,而不是治療活人。

  卡維已經很就沒見過那么夸張的內臟腫瘤了,就算距離那么遠也依然能看到病人的幽門腫成一個蘋果。周圍有破潰,有黏連,腹腔肯定有轉移,從現代角度去看,其實并不適合手術。

  如果撇開這點,單論手術方式的話,卡維還是更傾向于畢i式手術。

  這個稱呼“畢”的來源即是比爾羅特的billroch,術式從140多年前創造至今經過各種改進和微調,仍然活躍在普外科的手術臺上。

  畢i式直接吻合殘胃和十二指腸,操作簡單,吻合后胃腸道接近正常解剖生理狀態,所以并發癥相對較少。1

  優點很多,但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腫瘤有黏連,十二指腸本身就被周圍復雜結構拖累,游離肯定有困難。加上腫瘤范圍較大,胃切除的范圍如果增大的話,在做胃十二指腸吻合時張力會變大。

  如果腫瘤真的影響切除后的吻合,卡維還是會改為操作更加靈活的畢ii式。

  同樣由比爾羅特設計,直接舍棄掉解剖結構復雜,沒辦法做靈活吻合的十二指腸,而是選用后方簡單的空腸。畢ii式的胃體切除范圍沒有限制,臨床上應用更廣。2

  但因為操作復雜,原本的正常解剖生理結構發生改變,并發癥會更多一些。

  從塞迪約的表述來看,他想做的也是畢i式,只不過在做腫瘤切除之前沒有徹底完成必要的游離工作,導致了大出血。

  在卡維看來,尋找出血位置,明確自己手術中的失誤才是關鍵。可塞迪約似乎并沒有這個打算:“我對胃切除水平的判斷并沒有錯,十二指腸的殘端位置也正確。上下做好切開”

  周圍觀眾看著嘖嘖稱奇,大呼過癮,連稱塞迪約是世界腹腔手術第一人。

  全場估計只有卡維會看得渾身難受。

  他不在乎那些虛名,難受的也不是給塞迪約冠上的名頭。他很清楚自己腦子里的理論知識和手里的技術,都是這些先賢努力傳承而來。

  讓卡維難受的只有手術本身,塞迪約手術做得太糙了。

  單說這一步腫瘤切除,正確做法是用大型關閉鉗先行閉合胃的近遠端,然后用縫合線做全層間斷縫合,最后才用手術刀切割。先縫后切可以有效阻止黏膜分泌的胃酸外溢,也能防止切開胃壁時的出血。

  然而,塞迪約缺乏經驗,不可能知道這些細節。

  “居永醫生,你負責做一下腫瘤的病理。”

  “好。”

  “阿爾巴蘭,過來搭把手,我要做接下去的殘端吻合。”

  “是。”

  在塞迪約看來,腫瘤切割才是最難的一步,現在的縫合只是收尾工作,所以心情很快就從波里斯的死亡中解脫了出來。他的手法又恢復到了平時的輕巧柔和,同時他也想起了阿爾巴蘭今天的主要任務:

  “我記得你下午是要去火車站的吧?”

  “對。”阿爾巴蘭抬頭掃了眼觀眾臺,見沒找到卡維,便說道,“應外交部的要求,我代表醫院去火車站接一位客人。”

  “我知道,就是那個在維也納作威作福的愛德華搞來的外科醫生”塞迪約輕笑了兩聲,“如果說是瓦特曼或者尹格納茨,說不定我就去了,可沒想到”

  阿爾巴蘭手里提著十二指腸,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已經到醫院了。”

  “哦,來就來吧,如果可以的話,還真希望他能看看這臺手術。”塞迪約對自己的技術非常有信心,“雖然波里斯先生的死亡是個意外,但不是誰都能做好胃腸吻合的。”

  阿爾巴蘭只是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年輕醫生,甚至在這兒連醫生都算不上,只能成為實習或者助理。

  面對外科大主任,他不敢吭聲,更不敢有絲毫反抗,因為沒人知道自己的反抗會給前途帶來什么樣的改變。

  正當全場議論紛紛的時候,角落里忽然飄出了一句略帶德語口音的法語:“塞迪約教授,我正在觀眾席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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