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確實是這些傷兵中情況最嚴重的一位,傷口出血量大,精神狀態也不是很好。
門德斯坦因見過太多這樣的傷兵,一旦得不到醫生的幫助,扛不過多久就會死亡。所以在他眼里的手術只是把人救回來,那條腿能不能留下,他根本沒報希望。
就算真帶著克雷格回軍部臨時救護所,他們的軍醫在看到這種傷口也是做截肢,截完能不能活全看他的造化。
但當克雷格被人抬出懺悔室的時候,門德斯坦因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右腿并沒有消失,而是和左腿成雙成對地待在布毯下面。
這突如其來的驚喜讓這位久經沙場的上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反倒是跟著一起出來的卡維走上前先開了口:“上尉,手術結束了,您的士兵運氣還不錯,至少腿保住了。”
門德斯坦因腦子沒轉過彎:“人呢?他人怎么樣?”
卡維有點莫名其妙:“人?人挺好的啊,血壓心率都正常。說起來還是你們的血及時救了他,要不然手術中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事兒呢。”
門德斯坦因上前掀開了布毯,看著已經被清洗干凈的大腿上覆蓋著一條紗布和膠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可從沒見過這種手術方式,那種夸張的槍傷也能保下大腿?
“真的保住了?”
“你也知道他大腿出血嚴重,血管全斷了,這些血管吻合起來不容易,還得看他接下去的恢復情況。”卡維解釋道,“時間上要比奧珀中尉再長一些,如果接下去四五天都沒出事的話就沒問題了。”
“五天”門德斯坦因問道,“如果這幾天里出現特別情況呢?”
“真要倒霉出了問題,我也不能百分百保證,只能見招拆招想辦法了。”
“能活下來么?”
卡維看著他,這才意識到面前的上尉并非尹格納茨和自己的助手,不僅對外科一竅不通,還對擯棄了截肢的外科手術非常陌生。卡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人沒事,出意外的概率非常低。”
“太好了!!!”
從之前的阻擊戰開始,門德斯坦因就對自己的指揮失誤充滿了愧疚。
一場本該輕松結束的遭遇戰,反而損失了20多個手下。戰斗結束后復仇占據了他的內心,直到看見奧塔卡小鎮前的麥田,他才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
他生怕把剩下的士兵帶入死胡同,更怕遇到各種不可控的情況。
進入小鎮時他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真的遇到大批敵人就由自己斷后,讓士兵先帶著奧珀撤離。
當然,現在的結果已經大大超出了門德斯坦因的預期。帶來的那么多傷兵全部得到了治療,只要等第一集團軍繼續推進戰線,他們就能和己方部隊會合。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你們安置好那些傷兵,然后去民居里搜刮點食物出來,我們還需要在這兒休息一段時間。”門德斯坦因下了命令,然后又問道,“對了,傳令兵走了多久了?”
“有段時間了,不過路上打來回需要大半天的功夫。”
“現在傷兵都安然無恙,我們不用急。等傳令兵把消息傳到軍部,告知我們的位置就行了。而你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守在傷兵身邊,觀察他們的情況,如果發現異常第一時間通知醫生。”
士兵站直身子喊了聲“是”,然后又拋出了另一個問題:“不過上尉,民居里沒發現食物。”
“沒有么?”
“我們剛進鎮就開始搜查了,確實沒有,應該都被帶走了,或者他們自己吃光了。”
門德斯坦因沉吟片刻,說道:“那還愣著干嘛?沒有食物那就去周圍林子里找食物啊。”
“可我們都帶著三天的干糧,夠吃了。”
“我們夠了,那他們呢?”門德斯坦因指著剛從手術室出來的醫生,說道,“他們把吃的都留在了馬車里唉,對了,你帶四五個人回原來的地方,把他們馬車上的食物帶回來。”
“是!”
“如果食物不夠的話,你們沿路就看看有沒有野兔之類的。如果實在不行,就把我們的干糧分給他們。”
“知道了!”
門德斯坦因看似不再懷疑卡維他們的身份,還愿意分享干糧,但在卡維眼里他們并沒有轉危為安。護衛隊只是躲過了第一波,緊接著很可能會遇到更多更棘手的麻煩。
原本考慮過的逃跑計劃肯定是行不通了。
對方也是徒步過來的,沒有馬匹。將對方一個個處理掉更是天方夜譚,自己這方一直在被人監視,人數上更是不成比例。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動,一個字:等。
但等本身就是最麻煩的,時間對護衛隊不利。
正在前方和奧地利軍隊鏖戰的普魯士第一集團軍,不管是兵力、士氣還是武器裝備,都要更勝一籌,拉明的第六軍必敗無疑。卡維這么一個不懂軍事的都能看出戰局已定,唯一能成為懸念的就是他們能抵擋多久而已。
如果運氣夠差,第六軍今晚就有可能被擊潰,到時候他們這支“中立”醫療隊很有可能被邀請去普魯士幫忙。真要是這樣的話,卡維也沒辦法抵抗,唯一的好處就是偽裝成平民的護衛隊能安全離開。
雖說阿雷斯塔一直在監視自己,但同時他和護衛隊成員也確實在履行保護的職責。
戰場無情,卡維即使和他有沖突,但內心深處還是以感激為主,這次也算還他一個人情。
至于門德斯坦因是否真的相信了自己,卡維也說不準,這就不是一個會把想法擺在臉上的人。而且馬車上是否留有帶奧地利標記的東西,他也記不清了,接下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19世紀的普魯士不是二戰時的德國,真暴露了身份,他們也應該能看在日內瓦公約和剛才手術的份上放醫療隊一條生路。
不管前路如何,命總算是保住了。
卡維跟在那些抬擔架的士兵身后,簡單梳理了現在的情況,就又把精神集中在克雷格身上。
手術臺上的操作只是外科中的一小部分,術后恢復才是更為重要的環節。這臺血管移植手術的技術雖然足夠創新,但相對正規流程而言還是粗糙了許多,要是術后再處理不當,很可能會讓手術前功盡棄。
自體血管移植術后遇到的問題無非就是回流不暢、血栓和感染。
它們各自存在,也可以互為因果,相輔相成后形成一個死循環。想要打破這個循環,要讓克雷格完全康復,就需要積極對抗并發癥。
首先就是最容易處理的下肢腫脹。
手術創傷本來就會產生肢體腫脹,腫脹的肢體又會壓縮血管管腔,增加血流通過時的阻力,減慢血液流速,增加血栓幾率。
同時血流變緩后會形成血液淤積,組織更加腫脹,壓迫的細胞會逐漸壞死。壞死的細胞并不會被第一時間清除,壞死血液,下肢就會變成細菌滋生的培養皿。
相比于人工血管,自體血管移植的下肢腫脹發生率不算高。但考慮到手里沒有硫酸鎂消腫,該做的預防工作還是得做,偷懶不得。
“這間民居倒還不錯。”卡維看了眼房間,找到了墻上掛燭臺的鉤子,“別急著把他放上床,你們先把床挪個位置。”
兩名士兵只聽門德斯坦因和奧珀兩個人的命令,突然來了個年輕人對自己指手畫腳,心里總覺得不舒服:“你什么意思?”
“把這里的桌子搬走,把床放到這兒。”卡維也看出了他們的心思,說道,“想要讓他恢復健康,就聽我的,我是醫生。”
士兵互看了一眼,沒辦法,只能照做,但卡維的要求并不止于此:“把窗上的布簾也取下來。”
“這又是要干嘛?”
“他腿傷得很嚴重,我必須把將他的腿抬高。”卡維解釋道,“別浪費時間,按我說的做就行了。”
士兵從沒見過要求那么多的醫生,不過這家伙救人在前,門德斯坦因對他的態度在后,他們也不好多說什么:“行,你救了克雷格,我們相信你。”
布簾被取下打了個結,掛在了燭臺鉤上,克雷格頭朝外,小腿就被懸吊在布簾上,靠血液本身的重力增加回心血量,防止下肢淤血腫脹。
解決了腫脹,接下去就是血栓。
腫脹能形成血栓,而血管縫合本身就會讓血管內膜變得凹凸不平,在會增加血栓的發生率。此外,在經歷了外傷和手術后,血液處在高凝狀態,加上感染和肢體腫脹的雙重刺激,血栓發生率進一步上升。
在三大并發癥中,血栓占比能達到90以上,所以“防止血栓”是最重要的工作,貫穿整個圍手術期。
手術中卡維已經盡可能擴大移植血管的管徑,但臨床無常,能稱之為并發癥的都是不可抗力。他現在缺少肝素這類體內抗凝劑,兩相抵消之下,生成血栓的可能性依然很高。
“等他醒了之后讓他多喝水。”卡維說道,“待會兒我們的人也會過來給他補液,這樣才能稀釋他的血液,減少血液的粘稠度。”
“小便怎么辦?”
卡維也想過插尿管,但就和麻醉時可能出現的大小便失禁一樣,現在的尿管缺少膨脹的球囊,開口無法固定在膀胱內。同時還考慮到尿路感染,所以一直都是不管的:“大小便只能靠你們了,我們手里還有其他傷兵和病人要處理,實在管不過來。”
換源app,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 “好吧,畢竟是戰友,只要他能好起來,這些都是小事。”
其次就是感染了。
感染在現代血管外科自體移植中的發生率不算低,就算常規使用抗生素也能達到1020。現在沒有石炭酸,沒有酒精,更沒有亞甲藍,手術在中歐鄉村小鎮的教堂里進行,如果沒有任何措施,感染的幾率必然超過50。
感染能讓自體移植的血管整根報銷,危害程度是最高的。
卡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簡單做了引流,將傷口覆蓋住。接下去的操作空間非常小,唯一能夠左右的就是替換紗布。
“你們去其他民居的廚房看看有沒有油。”
“油?什么油?”
“隨便什么油,不管是棕櫚油、煤油還是豬油、魚油都無所謂,只要是油就行。”
現在條件有限,卡維不可能像在市立總醫院時那樣專挑食用油,只能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有引流管排出滲出液,表面就可以安心地用油脂封蓋住,這樣也能盡可能地阻隔感染。
“別急著走。”卡維繼續說道,“再看看有沒有堿皂,如果有的話就全帶過來,有用。”
堿皂有一定的殺菌作用,至于這個“一定”的效果如何,誰都說不準,一切只能看天意了。
此時的第六軍面對普魯士的兇勐炮火仍在苦苦支撐。
拉明的進攻不行,但防守似乎得到了路德維希老元帥的真傳,應對得不錯。只是武器上的巨大差距讓他損失了不少士兵,原本夠用的醫療系統瞬間被擊穿。
然而卡維的醫療隊已然離開,就算不離開,他那十幾個人的醫療隊也沒辦法解決那么多傷兵。
現在真正困擾拉明的是兵營所在的尷尬位置。
前方是兇勐的普魯士軍隊,身后的基斯欽又離得太遠,傳令兵出去了好幾撥,但想要等來援軍起碼也得三四天以后的事情了。就這還是傳令兵和駐扎在基斯欽的第五軍拼命趕路,才有可能發生的奇跡。
拉明被死死卡在了這個地方,正面硬拼肯定打不過,向后撤退自己有警衛連保護,應該能逃走。
可這些兵 他看著指揮所里的地圖,分析了一下午都沒想到破局的辦法。就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門口的衛兵忽然帶著一個氣喘吁吁的士兵走了進來:“副元帥,傳令兵來了!”
“傳令兵?傳令兵不是早上剛走么,哪兒那么快回來。”
“不,他不是我們的傳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