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門德斯坦因剛離開手術室之后。
他也沒想到自己也能為這臺手術出一份力,雖然這種“出力”方式就和剛才的氣管切開一樣再一次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但他還是愿意遵循卡維的要求去做。
“上尉,克雷格怎么樣了?”一位普魯士士兵見門德斯坦因走出手術室非常焦急地問道。
“情況不太好,他們還在手術。”
“就這么放任他們手術?”那位士兵也在懷疑這些人的身份,“萬一是”
門德斯坦因微微搖頭,給他使了眼色,眼球轉動的方向正對的就是陪同他一起出來的一位醫生:“我相信卡維醫生的職業操守,也相信他的能力。現在克雷格情況不好,手術需要我們的幫助。”
士兵很快聽懂了他的意思:“怎么幫?”
“很簡單,抽點血就行了。”那位醫生一手提著兩個玻璃瓶,一手拿著膠管和針筒,笑著走上前,用標準的德語和他們說道,“每個人都得抽一點,然后判斷哪個人可以給這位病人輸血。”
又是一個從沒聽過更沒見過的名詞,門德斯坦因甚至都開始擔心普魯士的外科醫學是不是已經大大落后于其他歐洲國家了。
“輸血是什么意思?”
“克雷格,是叫這個名字吧?”醫生繼續給他們解釋道,“克雷格因為被子彈打斷了血管,出血非常嚴重,所以需要給他輸入一些血液。”
“平時不都是放血么?怎么變成輸血了?”
醫生笑了笑:“治療方法不是絕對的,要看情況做改變。因為血液有很多種類,同種血液才能輸入他的體內,所以我需要采集你們的血做配對。”
對時常在前線刀尖舔血的偵查連士兵而言,采血本身不痛不癢的,真正讓他們緊張的還是這些醫生的真實身份。
“你也是奇諾醫生的學生?”
“對,沒錯。”
“也是意大利人?”
“是啊,我們都是意大利佛羅倫薩中央醫院的醫生。”
“你這一口純正的德語,我差點以為你是奧地利人呢。”
門德斯坦因冷不丁提了一嘴,順便看著他的反應。誰知對方并沒有覺得意外,反而笑得更歡了:“我德語是母親教的,她是普魯士人,我父親是佛羅倫薩人。”
“哦,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呢。”說到這兒,他才改回了意大利語:“我叫博蒂尼。”
這才是全場唯一一位真正來自意大利的醫生,相比于其他人所用的拉丁語,他說的意大利語更自然。當然,對方本就聽不懂意大利語,只要能說上兩句,然后給德語帶上意大利口音就行。
整個偽裝行動是由卡維提起的,運用的不再是護衛隊的戰斗經驗,而是醫生的身份和掌握了多國語言的優勢,畢竟法語和拉丁語都是醫生必學的語種。
而那些護衛隊士兵和護士則假裝成這里的當地人,以沒有馬匹和身患疾病為由留在了這里。
在疾病上卡維也花了心思,沒用霍亂和黑死病。因為前者需要時刻上廁所,而后者的傳染性和致病性都太過兇勐了。十多個黑死病,不死人是不可能的,甚至考慮到傳染性,這些普魯士士兵說不定會直接選擇“人道毀滅”。
思來想去,卡維選擇了更好偽裝的肺結核,只需要躺在床上咳嗽就行。
要不是對肺結核的研究幾乎為0,沒人知道結核菌的傳染途徑,說不定連問話都免了。好在護衛隊那些人經驗豐富,能被卡維挑中的護士們也是聰明人,幾輪詢問下來都沒有露出馬腳。
但想要完全騙過對方并不容易,尤其是這種群體行騙,準備時間也極其有限,要做到完美幾乎是不可能的。
考慮到門德斯坦因一直在懷疑,采血人直面所有士兵,肯定會成為眾失之的,最容易通過考驗的人非博蒂尼莫屬。
事情也正像卡維想的那樣,門德斯坦因在聽到他那口意大利語后,馬上放棄了追問:“你覺得手術能成功么?克雷格能撐過去么?”
“手術有難度,不過我相信卡維”博蒂尼習慣性地先說了卡維的名字,馬上補充道,“還有奇諾老師的技術,他們是我們醫院里最強的外科醫生。”
門德斯坦因見過太多因為大腿受傷慘死的士兵,心里還是沒底:“他能活下來么?”
博蒂尼拿著手里的針筒說道:“這就得看你們的血夠不夠多了。”
血管是遍布全身的中空管道網,血管外科就像是管道工。
早些時候,血管外科因為材料和血流理論上的不足,做的都是查漏補缺、修復管道畸形的工作,主要對付的是外傷、血管瘤和下肢靜脈曲張。
隨著對血液的認識逐漸增多,血栓成了血管外科的新課題。
從早期處理靜脈曲張、19世紀末的血管修補、20世紀初的血管瘤拆彈,到1946年的血栓內膜切除術治療外周動脈硬化閉塞癥,再到1965年用導管擴張狹窄股動脈開創血管腔內技術,隨后還有球囊、支架,以及自體血管移植、人工血管 血管外科之于現代醫學而言就像血液之于身體,雖然在醫院科室表上看不到,更不會有病房,但卻早已融入進了各個外科科室之中。
科學不斷向前,讓血管外科延伸出了各個分支,而外科醫生的創新思維和手段則能讓這些分支發揮出出人意料的絢爛色彩。
此時教堂內正在積極采血配對血型,而懺悔室里則在嘗試一種很新的東西。
“股靜脈缺損超過8cm”卡維再次用尺子丈量了距離,“將切口拉長到20cm,我要多取點大隱靜脈,翻倍取!”
“翻倍?”
貝格特太缺經驗,赫曼有經驗但對血管的了解非常少,而手術臺旁的其他人就更加跟不上卡維的思路了。現場唯一看出他意圖的人只有站在一助位置的尹格納茨。
其實他也不能肯定,因為腦海里浮現的這個操作實在太難了。
“你是準備把兩根血管合在一起?”
“尹格納茨老師還是厲害啊。”卡維的這個做法就算是在現代外科也是極為少見的,尹格納茨能猜到足以證明他也有這方面的天賦,“血管管徑不夠,那就擴大它的管徑。一根不夠,那就兩根。”
“擴大管徑?兩根?”
赫曼也似乎反應了過來,抬起握空拳的雙手當成兩根血管的橫截面,五指慢慢分開形成兩個半圓,然后雙手指尖對合在一起。原先的兩個半圓合并成了一個更大的圓:“你準備剖開血管,然后把它們的側邊縫合在一起?”
“對。”
卡維向下切開皮膚和肌肉,做了一個不規則稍顯斜向下的切口,用拉鉤暴露出了走行在膝蓋邊的大隱靜脈:“先別說這些了,盡快把大隱靜脈分離出來,缺血時間已經不短了。”1
大隱靜脈優點不少,形態上足夠筆直,距離也夠長,隨取隨用,這才成為血管外科自體移植的首選2。但缺點也不少,管徑小,帶有靜脈特有的瓣膜,分支也非常多。
再加上這次自體移植需要的長度將近20cm,除了要斷分支,還要做周圍組織的分離,切除管腔內的瓣膜,取血管的技術難度不大,就是耗時間。
四人組從下肢遠端向近端開始細致分離大隱靜脈,和冠脈搭橋時不同,卡維因為要做血管官腔合并,周圍組織必須分離干凈,不能有任何殘留3。
不然在做合并縫合的時候肯定會有對合不齊,縫合出現血液外漏,那就得不償失了。
分離周圍組織的同時,他們要切斷并結扎所有小分支。將整根大隱靜脈游離出來,然后用止血鉗控制上、下兩端,切取一段長約20cm的備用血管。
卡維已經盡量提快了速度,但器械質量不夠,分支數量也多,再加上助手們的操作水平還不熟練,原本只要20分鐘的游離過程還是延長到了45分鐘。
阿莫爾的第二次麻醉已經下去,時間在飛快流逝。
“貝格特,和剛才一樣,把血管放進生理鹽水里,加一點枸櫞酸鈉,把它清洗干凈。”卡維把血管給他,轉手改做股動靜脈的吻合,“老師和我先把股動脈連起來,就算回流不暢也是暫時的,至少現在可以讓它的下肢得到足夠的血液。”
就在這時,博蒂尼帶著兩瓶全血走進了手術室:“血到手了,有五個人血型符合,我先弄了1000ml。”
“掛上去吧。”
“人怎么樣了?”
“年輕人身體強壯,還撐得住。”
“下肢血供呢?”
“還在做準備工作。”卡維檢查了這段股靜脈沒有瓣膜后,將它放入股動脈缺損處,然后把位子讓給了博蒂尼,“長度和管徑都很好,你們直接縫合吧。”
吻合這樣的大血管并不難,只要掌握了縫合方法,像尹格納茨這樣有著深厚外科基礎的醫生就能很好地完成這項手術。博蒂尼的技術也不差,戰爭前四個月的時間里就已經證明了自己,要不然卡維也不會把他放在自己身邊。
就在讓出主刀位置的這段時間里,卡維也沒閑著,他需要幫助貝格特一起處理那根大隱靜脈。
比起剛才只有不到5cm的股靜脈,這根大隱靜脈的處理難度陡然上升,不是單靠生理鹽水沖洗就能解決的。
首先要做的就是用剪刀進一步清理管腔外圍的組織,然后把血管擺上干凈的紗布,用針筒往里灌注鹽水,檢查周圍分支斷開結扎處有無漏液。
“你用手捏好那一端。”卡維抽吸了放了枸櫞酸鈉的鹽水,將血管徹底充盈鼓起,“很好,縫扎處都沒有漏液。”
“接下去要怎么辦?”
“把蠶絲線和血管縫合針給我,然后去我的箱子里找一找,應該有一個放大鏡。”卡維反復看了血管,沒有發現問題之后,拿起剪刀將血管一分為二,然后縱向剖開管腔,“待會兒你扶好鏡子,我得先把二合一靜脈準備好。”
大隱靜脈的管徑只有3mm,蠶絲線和縫合針都是特殊定制,勉強能用,但卡維的肉眼視力有限很難做到精準。
現代外科有顯微鏡幫忙,19世紀就只能用粗糙的放大鏡做替代了。得虧卡維技術過硬,兩根管徑3mm的大隱靜脈,在側邊合并后成為了一根管徑達到8mm的股靜脈替代品。
“我們這里結束了。”尹格納茨說道,“動脈已經暢通,能摸到足背搏動。”
“好!”
卡維還是按照剛才的做法,給新制成的血管灌注進生理鹽水:“別漏液,別漏液勉勉強強吧,應該能用。”
血管側邊縫合不是管口吻合,卡維手里的縫合針絲線質量都不高,密封性肯定會有差距。現在只是在給股靜脈做移植,靜脈血要比動脈血好應對得多,只要生理鹽水漏液不明顯就行。
“可以繼續做吻合了?”
“對,先做好股靜脈斷端裁剪,剝脫掉外膜。”卡維小心放掉鹽水,然后把這根精心制成的全新血管擺上了手術臺,“管徑上只比股靜脈稍稍小了一些,不過我去掉了里面的瓣膜,問題不大。”
尹格納茨、赫曼和博蒂尼都盯著這根血管看個不停:“太精細了”
“這是怎么做到的?”
“靠放大鏡。”卡維說道,“等以后回了維也納,肯定少不了血管手術,我得把顯微鏡搬進手術室。”
“側邊全靠縫合線,真的能行么?”
“放心,剛才試過了,漏液不明顯。”卡維說道,“靜脈血本來流速就緩,粘稠度也比清水高,就算真的漏了很快就會被血凝塊堵住,,,,,,”
他很清楚這樣一臺手術對術后的要求非常高,現在缺醫少藥,能不能真的成功還需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但事已至此,麻醉的時間也快到了,卡維沒有其他路可走:“針線,吻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