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了解高燒就需要了解標準體溫,確定人類標準體溫的時間其實并不遙遠,就在15年前1。所以卡維《體溫計》一文也算趕上了潮流,只不過離正式推廣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走。
因為就像奧洛克所說,高燒不像低燒,完全可以靠手上的感覺來判斷。
面對高燒,以前醫生能做的并不多,無非就是對癥降溫而已。因為尋找病因需要基于基礎醫學理論,缺乏理論就缺乏病因診斷,也就無法對因治療。
在降溫這條路上,每個階段的醫生都有不同的理解,19世紀算是一個降溫方法急劇變革的分水嶺,因為發現并明確了水楊酸降溫的效果。
奧洛克并不傻,也不是不知道水楊酸退燒的效果,只是此時的水楊酸仍然有著致命缺陷。許多病人可能燒沒退干凈,胃腸就被這種藥物燒好幾個洞出來。
胃出血和穿孔肯定比高燒更難應付,一旦出現就基本判了死刑,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大聲質疑,然后選擇不用。
奧洛克作為一名對病人盡心負責的內科醫生一直都站在質疑的一方,對于水楊酸的使用極為謹慎。當然謹慎使用并不是不使用,當遇到病人高熱難退的情況,他還是會大概率選擇水楊酸。
然而眼前這個病人的情況有些特殊。
連續第四天的高燒,驅風劑使用無效,腸胃不好成了難以使用水楊酸的負擔,這些都是使用“母雞”絕招的適應癥。
卡維很好奇,怎么也想不出奧洛克會如何處理母雞,然而結果卻非常的簡單直接......
“這是最后的手段了,如果連它也治不好......”奧洛克接過了被五花大綁的母雞,又從護士手里接過一把手術刀,“請扶好他的頭。”
護士把病人干硬的頭發往上壓,露出額頭,然后兩手穩住他的腮幫子。只見奧洛克將母雞提到半空,背朝他的額頭,然后手起刀落,一擊扎穿了母雞后背的肌肉。
卡維對雞的解剖并不熟,但這一刀不中心臟也能輕易攪爛大血管。
只見母雞慘叫幾聲,身體不斷掙扎著,溫熱的血液開始涌出傷口,從鋒利的刀刃旁緩緩流出,一滴滴滑落在病人的臉上:“母雞的血能起到祛除高熱的作用,然后再用冷水清洗一下......希望能有用吧。”
物理降溫?
可雞的體溫比人高啊......
或許降溫本身靠的就是最后清洗血跡的冷水。
卡維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吐槽之余心中不免感慨道:這大概就是19世紀的生物制品吧。
如此療法顯然沒有任何科學依據,對于仍處于混沌之中的內科而言都有些過分。但卡維依然沒辦法說奧洛克是庸醫,時代的局限性讓他難以處理許多病癥,也讓他能在某些領域比卡維處理得更好。
畢竟現代外科也同樣是一個卡在頭上的箍圈束縛著卡維。
“下一位是昨天被蛇咬了的衛兵。”護士和奧洛克交換了病歷,說道,“本來要轉外科的,不過對方床位緊張,只能留在這兒。”
“哦,現在傷口怎么樣了?”奧洛克問道。
“有些紅腫,不過不算嚴重。”護士掀開了繃帶的一角,看了兩眼說道,“蛇毒沒有發作,他也沒有出現高燒,一切順利。”
“嗯,好的。”
奧洛克隨便在病歷本上寫了兩筆,看了眼卡維:“卡維醫生,你是外科醫生,他的腳踝有三道傷口,你能不能給點意見?”
衛兵的腳踝上纏著厚厚的繃帶,能明顯看到滲出的暗色干硬血跡。他和嫌棄傷口的兩位醫護不同,俯下身子徹底解開了繃帶。眼前是明顯的三道嚴重的銳器傷,而非蛇咬傷。
卡維馬上意識到奧洛克這么做的原因:“奧洛克醫生直接切開了皮膚放血?”
“蛇毒太過兇勐,普通解毒劑難以起效,只能第一時間放血。”奧洛克解釋道。
“這可不是普通切開放血啊......”
“普通的放血成功率很低,只有徹底切除傷口周圍組織,然后采用火罐法才能在短時間內吸出大量血液,緩解蛇毒發作。”奧洛克嘆了口氣,“雖然我的解剖知識并不出色,但還是能分辨出皮膚、肌肉和血管的。”
“火罐?”卡維在其中聽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詞匯,“奧洛克醫生也會拔火罐?”
“這是正經內科治療方法,當然得會!”奧洛克知道卡維是半路當的醫生,埋汰道,“只需要取一張在烈酒里蘸過的紙,然后在酒杯中點燃,將酒杯倒扣在傷口上,就能做到快速放血和吸出毒素的作用。”
這大概就是19世紀處理蛇毒的最好辦法,完美契合了放血療法,比起草藥和用嘴吸出要干脆也徹底得多。
要是換成卡維自己遇到這樣的病人,或許最后也會這么干,但中間肯定要經過一番思想斗爭。而在蛇毒面前,時間就是生命,短暫的停頓或許就已經錯過了最佳處理時機。
“奧洛克醫生應對得很不錯......”卡維看著眼前的傷口,問道,“對了,放血后有沒有做消毒處理?”
這是他最關心的,也是奧洛克這次培訓唯一學以致用的東西:“我完全按照《軍醫手冊》上的要求做了消毒,用石炭酸取代了烙鐵。然后我再使用半杯白蘭地,每15分鐘一次,倒在傷口上。最后選擇芥末膏或者浸潤過氨水的棉布片放在胸口上,抵御蛇毒帶來的睡意。”
“氨水和芥末膏是用來干嘛的?”
“保護他的心臟。”
“......好吧。”卡維微微點頭,“外科方面的處理做得很好。”
“那就好。”
雖然最后氨水和芥末膏的處理顯得多余,但之前的步驟還是正確的。在沒有酒精的前提下,使用白蘭地也算一種低效替代品,反正有石炭酸兜底已經相當不錯了。
這也讓這位士兵的傷口顯得不那么嚴重。
“不過,傷口開得太大了,沒有縫合會很難痊愈。”
“我們內科沒有縫合用的針線。”
“沒關系,我一般都用自己帶來的。”卡維回頭看向身后的護衛隊長,接過他遞來的手術器械箱,“只需要稍微做個縫合,然后再用石炭酸繃帶包扎即可。”
奧洛克是很純正的內科醫生,保守、固執、對外科充滿了不屑和敵意。但此時的卡維不論軍銜還是軍醫處職位都比他強,該說的奉承話還是得說:“讓您費心了。”
“只是簡單的縫合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卡維的手術縫合針一開始就掛著絲線,隨取隨用,在組織鉗的幫助下沒兩分鐘就解決了這三道傷口:“其中有一道傷口的張力比較高,縫合反而影響血供,增加愈合難度,用涂滿松節油的油性紗布覆蓋等它慢慢恢復吧。”
奧洛克全程站在床邊,并沒有走向下一個床位,卡維的縫合技巧全在他的眼里:“卡維醫生的技術確實高超。”
卡維簡單沖洗了下縫合針和組織鉗,用紗布包裹好后放入了器械箱底部的抽屜里:“只是最基本的縫合,說明不了什么問題。”
“我身邊也有外科醫生,我能分出好壞。”奧洛克說得很含蓄,很快就看向了最后一張病床,“最后一位應該是嚴重高熱和腹痛,今天感覺怎么樣?”
“不......不怎么樣。”病人的聲音很虛弱。
“給我看看灌腸的結果。”
護士取來了灌腸記錄單,上面寫著灌腸時間、灌腸液配方和排泄量:“排泄量還過得去,但是體溫和腹痛并沒有消失。”
“姜汁甜酒和大麥茶都沒效果2?”奧洛克有些不解,“溫熱的酒和茶應該能緩解腹痛才對。”
“剛喝完稍稍好一些,但很快又會痛的。”病人捂著肚子,臉色很不好,“太痛了,要不要給我點甘汞試試?發點汗,再吐一晚上說不定就好了。”
“甘汞也不是這么用的。”奧洛克否定了病人自己的判斷,然后對護士說道,“讓廚房在他的面包里加入一些甜當歸。”3
“好的,我記下了。”
“然后在他的酒里多放幾塊甜蘿卜榨取的汁液4。”奧洛克對腹痛的治療手段更偏向食療,“先試試吧,等不行我再給你想想辦法。”
病人在聽到蘿卜的時候就有點崩潰了:“我想吃其他東西,我不能一天三頓只吃一塊面包和半瓶酒!”
“你的腹痛很嚴重,在緩解之前不能亂吃東西。”奧洛克說道,“請相信我的判斷。”
“我太難受了......”
“我知道,但在腹痛緩解之前請再忍耐幾天。”
奧洛克沒有在病歷本上寫太多東西,而是繼續對護士吩咐道,“他喝酒太多了,口臭很嚴重,待會兒給他嚼一點鳶尾根,嚼爛了之后用蘇打水漱口。”
“好的。”
處理完帳篷里的一百多名士兵,奧洛克總算長舒口氣:“卡維醫生,我這里忙完了,有什么要談的就去我的辦公室吧。”
卡維就站在他身邊,但兩眼看的卻是剛才那位病人。
腹痛在現代醫學中更偏向于外科,只要排除掉腸胃炎癥,大多數腹痛情況都很緊急,也都需要外科治療來緩解。所以在看到這位腹痛病人時,卡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幾個比較常見的急腹癥。
“能不能讓我看看?”
兩人已經互相摸了底,卡維知道對方雖然有些頑固,但程度遠不及法托拉德那么嚴重。奧洛克也知道,卡維雖然年輕,但至少醫學的基本功很扎實。
最為關鍵的一點在于,兩人都知道對方是真心為病人著想。
在病人面前,內外科這點紛爭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卡維得到了同意,上前做了最基本的腹部檢查——觸診,起始按壓位置就在他剛才捂著的上腹正中:“這兒疼么?”
“疼!”病人微微抬起身子,兩手想要阻止他往下按,“輕......輕點。”
卡維沒給他機會,立刻換到了下腹:“那這兒呢?”
“這里還好。”病人緩了口氣。
“這兒?”這次換到了右下腹。
病人搖搖頭:“不痛。”
卡維點點頭,連忙又把觸診點切換到了上腹,這次顯然是奔著診斷去的,所以一碰就讓病人叫了起來:“疼,太疼了!
一直遵循不觸碰病人原則的奧洛克,兩眼看著病人大喊大叫,沒明白卡維這么做的理由。但他卻沒有打斷卡維的診斷,就站在病床邊看著。
護士沒有他的定力,忍不住小聲說道:“醫生,他這么做......”
奧洛克手指放在嘴前,搖了搖頭:“他是外科總醫師尹格納茨的學生,這么做總有他的道理。”
然而病人的叫喊還沒有停止,在壓痛陽性之后,他的murphy征也是陽性。隨著卡維快速抽走壓肚子的右手,疼痛再次席卷了他的全身。這回是真疼得說不出話來了,強忍許久才熬過了這波疼痛。
“右上腹壓痛,反跳痛,之前肩膀也疼吧?”
病人很想罵娘,但卡維說的全中:“對......肩膀也疼。”
“應該是膽囊結石造成的膽囊炎。”卡維給出了自己的診斷。
診斷給的很突然,奧洛克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這種情況怎么治療?”
“可以選擇手術或者保守治療。”卡維說道,“不過這種情況下,就算靠保守治療熬過了這些天,之后也會轉為慢性炎癥,并且反復出現疼痛。”
“那手術呢?”
卡維馬上考慮了轉運條件和后方醫院,還是覺得不妥:“手術也很麻煩,這兒的條件太差了,很可能出現意外。”
“我看還是保守治療吧。”
誰知這時,疼得死去活來的病人開了口:“手術能治好?”
“能,但幾率不高。”
“我可不想以后一直這么疼,還是手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