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爾沃的這兩床傷員都在手術后出現了典型的骨筋膜室綜合癥(5p,開頭介紹過),一旦發展到這個階段,就說明肢體損傷和手術已經造成了肌肉腫脹,壓迫到了由骨、骨間膜、肌間隔和深筋膜共同形成的骨筋膜室。1
骨筋膜室里走行著血管神經,被腫脹的周圍組織壓迫后自然就斷了血供,同時神經受壓也會出現各種癥狀,最先是疼痛,然后是感覺出現障礙,逐漸失去知覺。
這種情況向來是保肢手術時的大敵,也是卡維之前在培訓時強調過的東西。
德爾沃肯定聽過,也背過,培訓最后的考核他肯定是拿到了合格的分數,要不然是沒可能站在這兒。
有的人把要塞總醫院當成起點,是學習的平臺,留在這里是為了更好地學習技術。而有的人則把它當成了終點,是躲開前線工作的港灣,留在這里只是為了保證自身的安全。
“連你的助手都覺得他們的小腿出了問題,知道在記錄本上寫一筆,你肯定沒看病歷記錄吧,竟然能說這是常識。”卡維問道,“你的常識是哪兒學來的?因斯布魯克大學醫學院?”
“不!”
聽到母校被人嘲諷,德爾沃心里不是滋味,連忙出聲反駁。只可惜他的反駁因為對理論知識的記憶并不牢固,所以顯得非常破碎:“你說的這個......這個概念我有注意過,但結果并不總是壞的。”
“你說的不都是廢話么,士兵在前線病并不總是戰死的,那就沒必要搞什么軍醫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
德爾沃知道自己犯了錯,但還是希望找到理由為自己開脫:“按照之前所說,遇到這樣的情況需要及時給小腿做小切口,減少里面的壓力。可當時他們的小腿上有許多傷口,如果再做這樣的小切口,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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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沒必要縫合。”
“誰能預見到這種事情?他們手術結束的時候可表現得非常正常!”
卡維點點頭,但話里卻沒有同意他的意思:“當然無法預見,不過你在發現他們有異常之后,完全可以把剛縫上的切口再次打開。我個人覺得,割斷幾條縫合線應該難不倒一位優秀的外科醫生,除非他根本就不想割,或者壓根就懶得去割。”
德爾沃眼神凝重地望著自己身前的病歷記錄本,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這是他犯的第一個錯誤,兩位士兵幾乎在同時失去了他們剩下的唯一一條小腿。只不過這種失去還沒來得及實現,這兩位就一起撒手人寰了。
卡維接著便說道:“沒關系,大家都是外科醫生,沒有外科醫生不會犯錯,知錯能改就行。不過知道錯并不能改變扣分的事實,你的積分會扣掉4分。”
“4分?一床一個錯誤不應該是2分么?”
德爾沃以為他把兩床傷員的死也歸為他的失誤,連忙解釋道:“他們意外身死的時候我都在手術室里,并沒有參與搶救,更沒有接到通知。”
“這個暫時先不談。”卡維仍然把目標放在小腿上,“他們的腿該保的你沒保住,扣分。助手寫下這些描述性段落,并特意告知你,你沒理會,扣分。所以2人各2次錯誤,先扣4分。”
德爾沃對積分有些在意,畢竟低分會帶來一系列難以預估的后果。但要是只扣四分,那還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況且他也知道自己沒辦法反駁,只能應下:“行吧,我認了,所以可以結束了吧。”
說完他就扔下那疊記錄本,準備離場。
“先別急,來都來了,不如再多待一會兒。”卡維怎么肯讓他離開,連忙問道,“你該不會忘了37床和122床兩位傷兵是怎么死的?”
“我剛才已經說了,當時他們兩人犯病出事的時候,我并不在場。”
“你至少得說一說最后的診斷吧?”
德爾沃看著病歷本上用紅色筆在末尾寫上的一小段診斷,逐字把它說了出來:“顱腦外傷導致的腦挫裂傷......”
“知道它的意思么?”
“大概就是腦部受到了勐烈撞擊,然后導致大腦受損。”
“既然知道,你為什么不救?”
德爾沃驚訝地看著卡維:“我剛才已經說得那么明確了,發病時我不在身邊,‘不在身邊’懂么???”
“可那是你的病人。”
“這太強人所難了吧,我沒可能撇下手術臺上的病人回病房給他們做下一步的治療,況且這些治療有多少有效性。”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卡維搖搖頭,對這個解釋很不滿意,“他們是你的病人,你作為主刀醫生應該能基本掌握他們的身體情況,至少知道手術之后會有哪些風險。”
德爾沃兩手撐在演講臺沿,嘴角掛著莫名其妙的苦笑,一臉的不可思議。
他也參加過軍醫的培訓,肯定知道卡維提出的圍手術期概念。但那時候他沒太在意,以為只是一個空想派隨便搞出來的噱頭罷了,沒人會當真。
誰能想到這個概念早就已經跟隨了卡維三十多年,并且被他寫進了軍醫手冊中。
德爾沃并不買賬,想以他十來年的工作經驗,試圖駁倒卡維:“你不會真以為手術之后的治療能改變手術的結果吧?”
“你還是沒學會學懂‘圍手術期’的概念和命名它的意義。”卡維這句話不僅是說給德爾沃聽,還是說給臺下其他醫生聽,“在這期間所進行的醫療救治行為不是為了給手術打補丁,而是讓病人安全度過手術后危險期的重要環節。”
德爾沃聽不懂:“我不明白,手術就是手術,下了手術臺那就是內科醫生的事兒了,和我有什么關系?”
“你讓一個內科醫生來處理你的術后病人?”這回換卡維聽不懂了,“你不會是因為這些天手術做太多,反應開始變遲鈍了吧?”
德爾沃說得理直氣壯:“我不接受這樣的批評,因為從醫學院開始,那些教授就是這樣教我的。你要責怪就去責怪那些教授去,和我無關。”
卡維長嘆口氣,面對這顆牛皮糖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快速翻找到了放在最下方的一本病歷本,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這話前后矛盾啊。”
“矛盾?哪兒矛盾了?”
“你說手術結束之后病人就不該歸你管?”
“當然,我每天要工作10個小時,手術場次不比任何人少,哪兒還有閑工夫去管手術后的事情。”德爾沃似乎還想發動一下群眾,對著臺下說道,“你們難道覺得在接受了自己手術治療之后,病人還有必要在病房里下一步治療?”
“那我們抽點時間來看看這個傷員吧。”卡維晃了晃手里的病歷,然后來回在里面尋找每個傷病號都該有的數字,“這位傷員似乎沒有床位號,好奇怪啊......”
德爾沃馬上意識到他說的是誰:“你沒必要這樣做。”
“沒必要?”卡維放棄尋找床位號,重新看向了他,“我覺得挺有必要的,讓大家看看你是如何熟練運用‘圍手術期’這個概念,然后給他們一些臨床上的參考。”
“他可是少將軍銜!”德爾沃一點都不隱藏自己想要巴結對方的想法,“克拉姆·格拉斯伯爵的兒子。”
“所以只有伯爵兒子才有資格讓你按照軍醫手冊來執行醫療工作?”
卡維也懶得等他來講,自己先說道:“26日下午,馬切尹少將,也就是那位伯爵的兒子,左腿挨了一發子彈。根據分檢外科助手的描述,護送他的擔架隊實在太敬業了,要是再晚一點,傷口的血都要干了。”
德爾沃尷尬地站在演講臺前,只能任憑卡維發揮,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在聽到馬切尹少將到了醫院之后,咱們外科團隊中極為優秀的代表德爾沃醫生,舍下了手術臺上一位腹部中彈的傷員,將他移交給了自己的助手,然后飛快地離開了手術室。”
卡維也不知道該怎么給這個行為定性,只能吐槽道:“好歹你也有中校銜,真要表現自己,怎么也該找個中將才夠上檔次吧。”
原本卡維不愿把這種更偏私事的個人選擇擺上研討會的臺面,畢竟19世紀的普通士兵確實沒什么地位可言,選擇軍官治療也在情理之中。
但你至少不應該耽誤士兵的治療,更不應該搞雙標。
“就在馬切尹少將進入奧爾米茨的一小時之后,這臺別開生面的高難度清創手術就在總醫院外的一間院子里進行。”卡維描述道,“那是一家有錢人的大院子,‘手術’完成得也很順利,德爾沃醫生耐心講解了手術后需要注意的事項,并且于當晚再一次返回這間院子......”
“好了,別說了!”
“從26日下午結束手術至今,你先后六次拜訪馬切尹少將的臨時居所,并且每次都留下大段病歷記錄文本2。”卡維看著病歷,感嘆道,“你愿意為一個小腿受了輕傷的少將花上那么多時間,竟然就不愿意擠出一點勻給那些傷兵們。”
“我只是奉命行事。”
“不,你是在罔顧傷兵的性命,你得為那兩個傷兵的死負責。”
“別開玩笑了,他們來醫院的時候情況就不太好,死亡早已注定了。”
“哦?”卡維抽出了另一本病歷,“那咱們來看看321床的一位龍騎兵團中尉,同樣是遭到炮擊,下肢受傷,同樣是跌落時導致的顱腦損傷。前天下午送來時的情況與37和122一樣,可現在他卻好好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
“321......”德爾沃似乎對這個病人有些印象,“我記得他好像叫作......”
“名字不重要。”卡維強調道,“大家只需要知道,他的手術是由他的助手完成的。只因為他在手術臺邊說了一句,‘又是相同的病人,還是你們做吧,我去找馬切尹少將’。”
“你這是誹謗!”
“可我這兒都是有記錄的。”卡維笑著翻閱了手里的本子,說道,“不得不說你的助手很不錯,把幾乎所有能寫的內容都記錄在了病歷本上。”
德爾沃咽了口口水,似乎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的風暴。
“之前扣了四分,士兵死亡再各扣兩分,兩次違規離開手術臺放棄手術扣兩分,你總共扣除了8分,現在你只有12分了。”卡維宣布了自己來到要塞總醫院之后第一條處罰令,“我現在宣布將德爾沃醫生撤離主刀醫生的行列,降級為外科助手。”
“喂喂喂,主刀醫生已經不足了,你還降我的級?”德爾沃輕輕拍著桌桉,問道,“之前你自己說的,主刀醫生降級要和助手交換。我現在12分,哪個助手能和我交換?”
“先不談降級交換的事兒,這就是我一個人決定的東西,想怎么改都行。”
卡維看向臺下角落里坐著的一位年輕人,說道:“至于你說的交換助手,我也已經幫你找好了,就是你之前的第一助手,薩爾森·弗拉約·索姆來。他贏得了表揚,現在積13分,已經超過你了。”
最近太忙了,本章都來不及搞,只能暫時欠著。等我把手頭上的事兒辦干凈了,開始給這本書加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