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懷孕到分娩就像是在坐過山車,之前的懷胎十月是緩慢累積氛圍的上坡,而到了分娩的時候就是自上而下釋放腎上腺素的下坡。如果說順產對落差還有些遞進的過程,那剖宮產就是把這種刺激拉到極致并壓縮在了短短的半小時內引爆。
比起動輒十多個小時的順產,剖宮產的速度確實很快,從切開皮膚到孩子離開母體,一般不會超過10分鐘,快的一兩分鐘就能出來。
原本一個相對緩和的變化被突然提速,避開了諸如會陰側切、盆底功能障礙等分娩常見問題1,肯定也會帶來其他新問題。
其中比較重要的就是血液動力學。2
漲大的子宮突然縮小,并且被卡維提拉出腹腔,會讓原本受壓的下腔靜脈重新回彈,下半身的血液開始大量回流入心。再加上手術臺的體位改變,這種回流應該會變得更為劇烈。
如果是現代,保證產婦平穩度過手術是麻醉醫生需要負責的東西。
可現在,臺上唯一能對布倫達身體情況做判斷的只有卡維自己。
不論是失血過多,還是回心血量增加都會造成心率上升3。但如果只拿“心率上升”去反向判斷布倫達到底是失血過多還是回心血量增加的心力衰竭,那就需要再增加一個變量來作為依據來進行判斷。
因為兩者的處理是完全不同的,如果真的只是一過性回心血量增加,此時立刻增加補液只會進一步加劇心臟負荷,讓布倫達死在手術臺上。
所以即使如今的出血量已經來到近1000l,在沒有血壓計的幫助下4,卡維還是求穩了一波,邊看著他們準備往血盆里加藥,邊檢查了布倫達的身體。
呼吸還好,脈搏有些弱,臉色泛白。
看著仍在出血的子宮,卡維做了決定:“從我箱子里拿個廣口瓶出來,把紗布蓋在瓶口上做成漏斗的樣子,然后把加了藥的血倒進瓶子里。”
這是之前卡維在維也納大學醫學院和化工廠之間反復來回后得到的抗凝劑——檸檬酸鈉,也稱枸櫞酸鈉。
比起現代常見的肝素,枸櫞酸鈉的制備要簡單許多,最重要的原材料就是枸櫞酸,也就是檸檬酸。5
既然是不同于催產素的新藥物,卡維就有必要做一番解釋:“在我的第二故鄉意大利,是全世界最好的檸檬酸生產地。有次父親的實驗出現了失誤,將檸檬酸和氫氧化鈉混合在了一起,這讓我們有幸得到了這個新東西,檸檬酸鈉。
它能有效緩解血液凝固,使用劑量為每升血液2.5g,就像他們現在在做的那樣。”
從他用水盆去接血開始,觀眾席上就有不少人覺得古怪,現在再聽他描述檸檬酸鈉的效果后,已經有不少人意識到卡維接下去要做什么了:“你想把這些離開了布倫達身體的血液重新輸入她的身體里?”
“對,我在做自體回輸。”6
又一個全新的概念,一個全新的搶救思路,觀眾席上已經有人忍不住開始討論這種做法的可行性。但對于更多的其他觀眾,這一步步的操作都在碾壓他們的常識,蹂躪他們的大腦。
一旦思路跟不上,在看到這些眼花繚亂的東西后,他們只留下了佩服。
至于喝彩,就等卡維徹底完成這臺手術之后再拿出來吧。
血液經過八層紗布的過濾,緩緩流入廣口瓶,然后又被倒入輸液瓶中,經橡膠管重新回到布倫達的血管里。非洗滌式的自體回輸有相當高的采集率,1L血在抗凝和過濾之后能留下600700l,已經足夠維持布倫達的生命了。
“出血還沒止住,盆空了就拿過來繼續留著采血。”
卡維再次清理宮腔,赫曼雙手不停揉搓宮底,貝格特幫忙拉住子宮兩側切口,植入區域的出血仍在繼續:“宮腔已經清理干凈,我還是選擇之前要做的螺旋縫扎,將胎盤剝離面縫合住以達到止血的目的。”
這種縫合本身也是經驗下的產物。
縫合雖然能止血,但其本身也是一種創傷性干預,所以操作決定了縫扎的質量:“因為胎盤植入的區域已經變薄,我選擇直接穿透子宮,增加縫扎的厚度降低縫合線對剝離面的撕扯。”
然而卡維就算將操作發揮到了極致,還是受限于材料上的弱勢。
羊腸線無法承受這種結扎力度,一連斷了三次,直到換上更為堅韌的銀線才將這塊創面縫上......
......但也只是縫上而已,并沒有真正做到止血。
布倫達的子宮回縮乏力,從切開子宮后,薩爾森陸續在子宮肌肉中注射了六針,已經超出了當初諾拉接受的劑量。現在卡維又遇到了第二個岔路,到底是繼續注射催產素,還是選擇停手。
繼續注射催產素會極大升高布倫達的血壓,現在或許還看不出,但當血液回輸后就不同了。身體各種應激反應下產生的各種變化都會匯集在她的體內,造成一個僅靠猜測無法下判斷的局面。
缺乏血壓計對卡維來說絕對是最大的挑戰。
看著不斷往外滲血的縫合面,他也沒多少時間可以浪費:“繼續打。”
“好。”
不知者無畏,打催產素的薩爾森、做子宮按摩的赫曼、拉鉤的貝格特和一旁進行血液過濾的梅倫都覺得手術走到了這一步全在卡維計算之中,并不知道每一個決定背后需要承擔的風險。
他們表現得很興奮,因為手術到了這一步其實已經算成功了,之前有報道的前置胎盤剖宮產都是以母子雙亡結束。
作為手術的親歷者,他們感到由衷的自豪。
臺上的觀眾更興奮,因為這場手術徹底值回了票價,新型的手術臺、輸液、胎盤植入、快速取胎、血液抗凝、自體回輸,每一個細節在奧地利手術劇場都是首次出現。
其中最典型的不是別人,正是懂得一些外科皮毛又屬于觀眾行列的瓦雷拉。
他一直對保守的奧地利外科嗤之以鼻,只對伊格納茨的手術速度還有些褒獎。他一直希望本國的外科手術能有創新,這樣才能站進外科強國的行列,同時也能讓自己的工作變得更為穩固。
之前的瓦雷拉只把卡維當做一個有著手術經驗、運氣爆棚、操作也不算爛的外科新星。
有期望但也沒有太多的信心,尤其在卡維選擇使用更干凈耗時的截肢術后,他越發覺得卡維會毀了自己的工作。日報的好幾篇消極報道就出自他手,目的就是打壓卡維,進一步保持外科的觀賞性。
然而今天,卡維的一系列安排徹底打碎了瓦雷拉一直以來對于“觀賞性”的認知。
那個面對手術切口做精細化操作的卡維也能變得足夠粗野,速度也一點不慢。同時也告訴世人,外科的觀賞性絕不僅限于血液四濺和快速操作,還有瓦雷拉所希望的創新。
手術才過去半小時,這位外科資深記者已經調動起了所有腦細胞去盡可能地理解消化看到的一切。但即使花了120的努力,也僅僅只能做到聽清卡維說的內容,離真正聽懂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其實,別說是瓦雷拉,就算坐在前排的伊格納茨、瓦特曼、奧爾吉和馬西莫夫等外科專家,也只能做到部分聽懂。
很多一筆帶過的細節,他們只能選擇暫時略過,畢竟在快節奏的剖宮產中,跟上節奏才是最重要的。
經是第10支催產素了。”
“先停一停吧。”
“心率?”
大量催產素總算起了些效果,子宮體積已經開始縮小,出血似乎止住了。不過卡維的臉上依然冷峻,看向身邊的貝格特,說道:“松掉子宮下段的阻斷帶。”
“好。”
阻斷帶隔斷了子宮的不少血流,如果松開之后依然沒有活動性出血,就能證明止血成功。事實上,縫合后的剝離面依然在出血,這種用盡一切辦法都無法改變局面的無力感讓手術臺上的其他人有了別的想法。
“要不切掉子宮吧。”
“嗯,切掉礙事的子宮就沒有出血了。”
這確實是一個一勞永逸的好辦法,不僅確定了布倫達的生命,也能讓卡維這臺手術圓滿結束。如此兇險的前置胎盤剖宮產,竟然能做到母子平安,已經是能夠在全世界炫耀的創舉。
然而卡維的思路和他們完全不同:“別想這些有的沒的......”
“但出血太嚴重了。”貝格特作為二助,又是同輩的好友,還是希望卡維及時止損,保留下這顆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如果繼續放任它出血,說不定......”
“那個,你先停一停。”卡維埋頭檢查著創面的出血情況,忽然冷不丁問道,“到底誰是主刀?”
貝格特馬上意識到了這位朋友的態度變化,咽了口口水,答道:“......是你。”
“那手術臺上誰說了算?”
“主刀。”
“所以你是在命令主刀?”
“我只是......”
貝格特還想說些什么,只覺得自己的小腿被人踢了一腳,不得不就此打住。
踢他的就是站在一邊專心做子宮按壓的赫曼。
他很清楚卡維和伊格納茨一樣,是站上手術臺就唯我獨尊,根本聽不得勸的同類人。別說是他貝格特了,就算是在臨床工作了好些年的希爾斯不也被卡維踢出局了么。
“對不起。”貝格特立刻服軟,卡維現在的能力絕不是他能隨便質疑的。
卡維白了他一眼,用手邊的大量紗布做了宮內填塞,然后不緊不慢地介紹起了現在的情況:“我在阻斷子宮下段后做過子宮雙側上行動脈的結扎,現在止血效果不佳,我不得不選擇繼續結扎掉子宮下行動脈。”
他沒有猶豫的空間,繼續手術就會增加感染風險,必須選擇更激進的止血策略盡快結束手術。
子宮下行動脈就在子宮下段,想要做縫扎就必須做子宮下段的解剖分離,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分開膀胱7:“別擔心血供,因為子宮的血供不止兩側動脈,還有其他小血管。
我們下推膀胱,充分暴露子宮下段的動脈下行支。注意,這里必須用手術刀慢慢做切割分離,千萬不能用手指,因為會造成無法彌補的膀胱損傷......縫合結扎完后,還需要看看后方有沒有誤傷......最后檢查子宮內部的出血情況......”
這是卡維能拿出的最后一張牌,如果這種辦法都無法止住出血,卡維就只能做子宮切除。
好在上下共同結扎的效果不錯,子宮內剛被縫合上的創面總算停止了出血。
“心率?”
“呼吸?”
“還是和剛才一樣。”
卡維看了眼臉色還不錯的布倫達,總算松了口氣,為觀眾們帶來了最后的手術結果:“因為雙側子宮動脈被完全結扎,現在出血已經停止。孩子存活,布倫達女士也 存活,我宣布這臺剖宮產手術成功。”
這種“成功”只是在現有手術認知下妥協的結果,真正的考驗還在術后的護理。
但對廣大觀眾而言,這種成功是足以改寫產科結局的成功。兩次手術均以成功結束,卡維憑一己之力將剖宮產手術搬上了手術臺,告訴了世人,在遇到難產時產婦并不需要去死,她們還有其他選擇。
場內不少人甚至忽略了手術還在收尾,已經開始歡呼起了卡維的名字。
但這位年輕的主刀醫生對此并不在意,歡呼并不會讓布倫達徹底恢復,接下去還得布置護理任務。
“貝格特,把剩余的催產素放進鹽水里,用輸液瓶繼續慢慢輸入。”卡維把縫合針交給了赫曼,“皮膚你來縫合,一定要縫緊一些,別崩線。”
“嗯,我知道。”
“薩爾森,去找沙袋。她的子宮收縮太差了,繼續靠催產素也沒太好的辦法,必須加壓處理。”
“好。”
“兩位助產士回去告訴護士,每隔一段時間做腹腔按壓,一定要把血凝塊全部排出來。”
“好。”
“梅倫,剩下的血交給你了,過濾之后按照剛才的樣子繼續輸入她的身體里。”
“嗯。”
卡維對身后的觀眾鞠了一躬:“手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