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鬧似乎是個比較現代的詞匯。
高速互聯網帶來的海量信息,讓很多事變得越來越透明。再加上人類的壽命飛速增長,人們對于醫療預期也水漲船高。在大量醫療信息灌注高預期部分媒體的炒作相對完善的醫療賠償制度之下,醫患矛盾變得越發不可調和。1
19世紀的醫療沒那么多麻煩的東西,能診斷的疾病不多,可用的藥物也很少,基本都能從元素周期表上找到。
“藥物”越毒越容易成為病人心目中的神藥,因為身體反應劇烈,有反應即是有效。如果毒性太大病人不小心死了,那也是因為病重導致的,和醫生、藥物都沒有關系。
外科看似不怎么用藥,手術結果往往非死即殘,但上手術臺的都是些將死之人,死了不虧,殘了就是賺,所以沒什么可抱怨的。
在市立總醫院卡維天天見到有病人被蓋上白布,但哭喊聲并不常見,鬧事的更是一個都沒有。失去親人除了讓人覺得些許悲傷之外,反而能帶來不少遺產,而醫療失敗本身卻沒有法律支持賠償,所以沒什么可鬧騰的。
看著這家伙手里的刀子,卡維第一個想到的就不是醫鬧。因為連死亡都可以忍,還有什么不可以忍?
“那個庸醫奪走了我的愛情!”被壓在希爾斯身下的男人怒吼道,“他奪走了我的愛情!里奈特要嫁給別人了!”
卡維:???
希爾斯掰開了他的手掌,踢走刀子:“有什么話等巡警來了你再和他們說去吧。”
“沒什么可說的。”男人忽然笑了起來,“只要奧爾吉死了就行,哈哈哈,只要他死了就行!!!”
“瘋子......”
門衛很快就位,換下了希爾斯,巡警也在來的路上。不過事情還沒完,現在外科醫生辦公室里還躺著一位急需搶救的醫生。
卡維來得很突然,如果是平時希爾斯不會把他攆走,但也絕不會顯得多熱情。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公私分明,甚至連手術臺上的情緒控制都做不到完美。
然而現在情況不同了,希爾斯的心里反而有些“高興”,一把拉著卡維就往辦公室跑。
他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依賴心理,因為兇手口中的奧爾吉確實傷得很重。
辦公室里圍了不少人,除了醫生護士之外還有許多病人過來“湊熱鬧”。原本上手術臺供人觀看的病人反而成了觀眾,給病人手術的醫生成了被圍觀的商品。
“別看了,沒什么可看的,都快回去躺好。”希爾斯分開人群,剛進辦公室就問道,“奧爾吉老師怎么樣了?”
“情況不太好,出血太多了。”在辦公室做急救的是之前一起參加了外科學院例會的洛卡德醫生,“肩膀和手臂的傷勢倒還好,最麻煩的還是最后捅進肚子里的這一刀,單靠止血根本不行,老師需要立刻手術。”
卡維走在希爾斯身后,速度要慢一些。
來這兒除了想看看奧爾吉的傷勢之外,他還想看看病房里有沒有合適的產婦。畢竟奧爾吉是格雷茲醫院的醫生,救人也得是格雷茲醫院自己來救,卡維不太好僭越,來這兒的目的還是解決催產素的療效問題。
辦公室里滿是染血的腳印,出血量不小。
奧爾吉身上的背心被解開,白色襯衣成了鮮紅色,卡維離得遠看不太清,只能依稀見到他的手邊還捏著一件外套。看樣子,應該是在換衣服準備下班的時候受到了襲擊。
“老師,老師”
奧爾吉閉著眼睛,能聽到耳邊的聲音,臉上也有反應,但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爾斯很擔心,上前看了眼傷勢,就回身叫了卡維的名字:“卡維醫生!”
“我在......”
卡維站在搶救人群的最外圍,也就比那些圍觀的病人靠得近些。他沒有亂說話,因為一旦開口,他就會把奧爾吉醫生列為自己的病人。既然是自己的病人,性質就不同了,接下去一切搶救措施都得聽自己指揮。
“搶救的人已經夠多了,我進來也幫不上什么忙。”卡維說道,“其實不管傷勢如何,你們總得先做手術幫他止血才行。”
“卡維?”
“對,是我。”
洛卡德也參加了手術例會,匯報的是截肢時的髂血管阻斷技術,自然認識他。和希爾斯一樣,他現在也沒閑聊的心情:“出血太多了,再去拿點紗布過來!!!”
“順便推輛擔架車,然后讓劇場做好手術的準備,快!!!”希爾斯也加入到了急救的行列中,“這一刀位置太差了,恐怕已經割斷腸子,甚至還切到了脾臟,不然不會有那么多出血。”
“這家伙下手太狠,就是想要老師的命!”
希爾斯接過洛卡德的紗布,壓住肚子上的傷口,問道:“肩膀的傷勢怎么樣?”
“我檢查過了,還行,沒有傷到大血管,剛才已經做了臨時包扎。”
“那手臂呢?”
“皮外傷而已。”
“那最麻煩的就是肚子了。”
“我覺得我們需要立刻開腹做腸管吻合......”洛卡德對脾臟的了解不多,“可是萬一脾臟真的破了,我們該怎么辦?直接做脾臟切除?”2
“我也不知道。”希爾斯幾乎沒有外傷處理經驗,只在教科書中學過一兩個脾臟切除病例,“如果出血嚴重的話,只能切除了......”
卡維看著氣氛不對勁,冷不丁問了一句:“你們難道都沒做過脾切除?”
“看呢?不會連看都沒看過吧?”
這兩句話讓整個辦公室的氛圍壓抑到了極致,奧爾吉臉色蒼白,兩位年輕外科醫生更白,他們對即將實行的手術毫無信心。
如果換成兩人其中之一倒在血泊里,作為外科主任的奧爾吉或許已經有了準確的手術方案。不管對還是錯,在人即將死亡之前,做點什么總比什么都不干來的強。
至于信心,那是一個成熟外科醫生所必須擁有的東西,和面對的手術難度無關。
走了兩名護士,卡維的視野總算好了些,也看清了兩人正在處理的那個腹部傷口:“出血那么多?”
“是啊,止不住。”
卡維覺得奇怪:“等等,你們不覺得辦公室里有股奇怪的氣味么?”
“氣味?”
“什么氣味?”
“火藥。”
卡維聳了聳鼻子,循著淡淡的火藥味往回走,找到了辦公室的大門,很快就從門口撿到了一支手槍:“剛開過槍,你們沒聽見槍響么?”
“之前確實聽見了響聲,但沒想到是槍。”
“那家伙竟然還帶著槍!”希爾斯看著奧爾吉,心中滿是怒火,“老師是格雷茲醫院最好的外科醫生,也是他力保我做的主刀,要是老師有什么不測......”
“別想太多了。”洛卡德安慰道,“其實老師的做法也欠妥當。”
“哪里欠妥了?”希爾斯有些激動,“他只是做了一個善良的正常人該做的事而已。”
“可他畢竟違反了職業道德。”
違反職業道德就該被砍么?”
卡維不知道兩人在聊些什么東西,也對這種復雜的醫鬧原因沒興趣。手槍的出現讓他看出了奧爾吉的傷情有蹊蹺,畢竟脾臟破裂是內出血,體表就算有鮮血涌出,也不至于在那么多紗布的壓迫下還流得到處都是。
他上前走到希爾斯身邊,總算看出了問題所在:“你們壓錯位置了。”
“什么意思?”
“你們只看到了刀傷,沒看到槍傷。”卡維把希爾斯的手往右側挪了挪位置,“你得壓在這兒。”
希爾斯的手指再次感受到了鮮血的溫度,槍傷就位于奧爾吉的腹部正中的位置。涌出的鮮血和好幾處刀傷讓他們忽略了襯衫上的小洞:“這個位置,不會連肝臟都那個可惡的家伙,一定要把他吊死!!!”
“別說了”
洛卡德和希爾斯不一樣,他是奧爾吉從醫學院里一手帶起來的學生,感情只會比希爾斯更深。但他還是難以認同老師的做法:“這不能怪諾迪爾先生。”
就在兩人討論行兇動機的時候,卡維環顧四周找到了奧爾吉的手術器械箱:“你們有空聊這些,還不如盡早做手術。”
“我們在等擔架車。”
“為什么要等?”卡維把器械箱搬了過來,“去不去那兒,手術的做法難道還能不一樣么?還是說你們也要學我做術前消毒?”
器械箱里的東西少了些,沒伊格納茨放得那么雜,但對開腹做簡單的止血來說還算夠用。奧爾吉的出血量雖然看上去夸張,但還沒到直接判死刑的地步,至少卡維還能勉強摸到他的脈搏。
他從箱子里拿出手術刀,沒時間去和他們磨嘴皮子,直接問道:“是你們做還是我來做?”
希爾斯和洛卡德互看了一眼:“你來做吧。”
“來個護士去把外面的人趕走,讓他們保持安靜。”卡維馬上接過大權,指揮起了房間里臨時搭建起來的草臺班子,“再來兩個去把辦公桌拉過來,當個臨時手術臺。希爾斯去準備乙醚,洛卡德去找開腹用的器械箱,我手里這套應該是截肢用的。”
“好。”
僅僅兩分鐘,原本混亂的病房逐漸變得有序了起來。
圍觀的病人被送回了病床,而案發地點的辦公室反而成了臨時手術室,卡維的手術刀也已經切開了奧爾吉的肚子:“這刀的手感還挺不錯的。”
“畢竟醫院花了大價錢,在器械方面從來都不吝嗇。”希爾斯用鴉喙鉗和鑷子接過了卡維切開的皮膚,“我們這次要做的是什么手術?”
卡維搖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
“不切開看看肚子里的情況,我怎么知道要做什么。”
十九世紀醫生的好壞,有一條就是以診斷快慢為評價標準。
提問越少越好,只看兩眼就以非常肯定的語氣去下判斷才是最正確的做法,因為這樣病人才會相信你。但卡維早就養成了不輕易下定論的習慣,不見兔子不撒鷹才是醫生對待病人該有的態度。
希爾斯從器械箱里拿出了針線:“給,縫合線。”
卡維那場截肢給希爾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這次卡維的選擇不同:“那么嚴重的刀槍傷,切口周圍的出血就不用管了,我們盡快入腹。”
手術刀的切割要比之前在手術劇場更快更粗暴,三兩下切開肌肉之后,卡維快速弄開腹膜,眼前是只有做血腸時才能見到的景象:“不凝血。”
“血凝塊好多。”
“吸引器在哪兒?”卡維看了看周圍 ,“我要吸引器!”
“來了來了,吸引器來了!”洛卡德這時提著兩個器械箱和一根吸引器長管,撞開了大門,“東西都在這兒。”
“趕快上臺。”卡維從箱子里翻出了好幾把鴉喙鉗,“希爾斯抽血,護士報心率。”
“心率......”
病房里的這位護士還不熟練,跟不上卡維的節奏,就在她低頭找聽診器的時候,卡維已經自己捏住了奧爾吉的右手:“110,最多120,有點麻煩啊。”
希爾斯不停搖著手里的吸引器把手,半凝血被快速抽離了奧爾吉的腹腔,很快就灌滿了一個玻璃瓶。
奧爾吉左側腹部的戳刺傷很不巧地切中了部分腸管,然后碰到了脾臟下緣。
“脾臟有破口。”卡維眼尖,稍稍推開腸子拉開了一些視野就看到了脾臟上有個小切口,包膜下還有血腫,“只破了一個小口子,出血不多,腹腔里的血凝塊應該不是它造成的。”
“那是哪兒?難道真的是肝臟?”
“別急,找出血點得慢慢來。”卡維沒多話,用拉鉤拉開了另一側的皮膚:“肝左葉下緣確實有破口,還有焦痕。”
“脾臟破了可以切,難道肝臟破了也要切?”
“誰說脾臟破了就要切?”卡維把希爾斯手里的吸引器管口往肝臟這兒移了移,“脾臟出血很少,只是血腫,待會兒做個簡單的縫合就行。麻煩的還是肝臟......”
生在一個安全的國家本來是件幸運的事兒,但這也讓卡維少了些經驗。槍傷他處理的確實不多,大多是骨頭、肌肉和血管方面的損傷,打穿肝臟還真的是頭一回見。
這次對他來說也是一次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