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維的這臺截肢術主要目的是為了讓李本好好活下去,痛不痛苦無所謂,至少人還活著。
同時也順便惡心一下劇院。
以手術劇場的硬件配置,只有一張木桌外加一間休息準備室,根本對不起他抽走的那部分票錢。現代醫院能提供無菌室手術室,各類清洗好的手術器械,這里什么都沒有,等同于空手套白狼。
不過卡維能做的也就只有惡心人而已,真正需要和劇院作對的還是醫院。
只要外科擴建完畢有了場地,醫院就能拿回自家手術的演出權,到時候卡維肯定是招牌,也有了和醫院談價格的權力。之后如何改建,如何增添設備,如何選病人選觀眾,都有了討論的余地。
當然,這種事兒只能慢慢來了 比起手術室的改革,他現在對希爾斯的病人更感興趣。
原本的慢性腹痛顯得很蹊蹺。
慢性腹痛往往不劇烈,忍耐一下就過去了,可病人卻仍然同意手術,說明癥狀已經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現在臨上臺又冒出了個劇烈咳嗽的癥狀,卡維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病人在準備室?”卡維問道,“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希爾斯給伊格納茨做了那么多年的助手,總算熬到了自己當家做主,肯定不愿意外人來橫加干涉。所以見卡維要插手,他果斷拒絕了:“不了,卡維醫生,那是我的病人。”
“我知道,我只是看看。”
“沒什么好看的。”在臺上希爾斯的說辭還算得上公正,可一旦和卡維見了面,話語間就充滿了敵意,“等手術開始之后就看見了。”
“那好吧。”
卡維考慮到希爾斯的能力,就想幫忙先做個診斷,不希望病人平白無故挨刀子。既然對方不肯,他也不會去強求,很快收起了清洗完的工具,帶著貝格特他們離開了手術劇場。
他需要先回醫院和護士交接好護理的要點,防止李本術后切口感染,然后再回劇院和伊格納茨一起看手術。
對于李本的身體狀況,最關心的還是阿爾方斯:“截了?”
“對,必須截,不然活不了。”卡維看他有些擔心的樣子,說道,“你不是和他有仇么,那么擔心干嘛?”
阿爾方斯說道:“我只是擔心他活不了,畢竟截肢術也是會死人的。人沒了,我找誰決斗去?”
“還決斗呢,腿都沒了。”卡維笑著說道,“你還是盡早斷了決斗的念想吧。”
“嗯?決斗有手就行了,和腿沒什么關系。”阿爾方斯壓根沒把這當回事兒,“決斗的武器又不是只有劍,還能用刀和槍。等他傷口痊愈了,就給他坐上輪椅,我們一人一槍斗個勝負出來!”
卡維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當初剛來的時候腰上就頂著一把大口徑擊發槍。
好言難勸,現在他也不愿浪費口水,直接拍了拍阿爾方斯的肩膀,說道:“到那時我就不當你的助手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別啊,用槍決斗的話得有兩名助手。”
“你要是溜了我還得頂包,這種事兒我可不干。”卡維把自己摘個干凈,但又不失一位摯友該有的擔當,“到時候我就當個戰地醫生,在旁邊看戲,不管誰傷了都能用馬車送進醫院。”
“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阿爾方斯看著一旁剛被護士叫醒疼得呲牙咧嘴的李本,“他真能活下來?”
“放心吧,沒事的。”
上午十點,觀眾開始陸續進入劇場。
對于非醫學專業人士而言,手術的名 稱和目的都是其次,好玩刺激才最重要。希爾斯這臺開腹探查讓他們有了開盲盒的感覺,所以即使被排在了上午,也依然有不少人捧場。
但現場更多的還是外科醫生、學徒和醫學院的學生,除了想看看希爾斯去了格雷茲醫院后的首演,主要還是貪圖上午的票價。
沒有那些名望貴族競爭搶票,票價確實夠便宜。
半小時后,劇場的主持人登臺,開始簡單介紹起了今天的主刀醫生:“女士們,先生們,接下去上場的是奧地利年輕一代外科醫生中的代表人物,快刀伊格納茨教授的得意門生,現任格雷茲醫院外科的棟梁之材:希爾斯·古德里安醫生。”
希爾斯推開大門,快步上前,臉上帶著微笑:
“謝謝主持人,今天要為大家帶來的是一位奇怪的腹痛病人。他已經斷斷續續腹痛三個多月了,時有便秘,胃口特別差。在接受了本院內科醫生的治療后,癥狀沒有絲毫緩解,我考慮有腹腔內腫瘤的可能,準備做一次腹腔探查。
現在有請今天的病人:愛德華·斯特林先生。”
話音剛落,兩名助手就推著輪椅,把病人送進了劇場。
“愛德華先生今年32歲,是位認真負責的好裁縫,我身上這套衣服就是出自他的手藝。”希爾斯說道,“可惜他現在長期忍受著腹痛的折磨,痛不欲生。此外他近期還有咳嗽和咳痰,連煙斗都不怎么碰了。”
說罷他掀開了病人身上的毛毯,露出了愛德華的瘦弱身體。
1米8的大個子,長長的棕褐色卷發,軀干四肢卻瘦得厲害,竟然需要助手的攙扶才能上手術臺,觀眾席上一陣唏噓。可要是錄下這段聲音,反復仔細去聆聽,或許能在里面聽到一聲音調相反的疑惑聲音。
別人聽不清,可坐在身邊的伊格納茨卻聽得明白。他看向手邊的卡維,開口問道:“你怎么了?”
“老師,我覺得這病人有問題。”
伊格納茨不解:“當然有問題,不然也不會送來這兒做開腹探查了。”
“不,我說的有問題不是那個問題,而是這個......”卡維腦子在想著一堆腹痛的鑒別診斷,當意識到自己說話有些謎語人后連忙改了口,“病人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全身上下卻非常瘦,老師可以看看他的肚子,是不是有點奇怪?”
“肚子?”伊格納茨眼睛微瞇,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像是有點怪。”
愛德華手臂和腿都很細,唯獨肚子有些膨隆。
剛才坐在輪椅上看不清,等站直了身體,違和感就出現了。
可惜,曇花一現,他很快就躺上了手術臺,平臥的姿勢和松垮垮的腹部皮膚把剛才的膨隆全都藏了起來。現在再看,愛德華的肚子也就和普通人差不多,沒什么特別的。
卡維之前聽了癥狀還是有點不好的預感,現在看了病人的外貌,身材消瘦、臉色蠟黃、有咳嗽、腹痛、腹部膨隆,預感基本被坐實了。
這時也不知是誰先起了頭,抽出一張10克朗的紙鈔,笑呵呵地說道:“既然是開腹探查,手術開始之前我們不如先猜一猜里面是什么吧?”
這個提議正中周圍觀眾們的下懷,忽然間就冒出了好幾個聲音:我猜一定是腫瘤,巨大的腫瘤......部位應該是結腸,結腸癌!”
“我猜是腸梗阻。”
“我猜是慢性闌尾炎,已經化膿形成了炎性包塊。”
“......別急別急,讓我記一下。”起頭那人拿出紙筆,在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一人10克朗,贏的平分獎池。”
“有意思!我猜肝炎!”
給,10克朗,我猜膽囊炎!”
“腸胃炎!”
“我也猜是腫瘤,但應該是小腸腫瘤......”
參與的人越來越多,有些是認真思考后給的答案,有些則是無聊湊個熱鬧,反正輸贏都無所謂,就是覺得好玩而已。
他們尊重劇場內的規定,也秉持著該有的紳士禮儀,盡量壓低了聲音。可現場討論的人數實在太多了,終于惹來了希爾斯的不滿:“諸位,手術已經開始,請盡量克制自己的沖動,并且保持安靜。”
眾人總算有了些收斂,但只是音量上的,猜盲盒反而更激烈了。
“我的10克朗,我覺得是個胃癌。”
“我押肝炎!”
“哪兒來那么多腫瘤啊,我選腸胃炎。”
“慢性腹瀉......”
“什么腹瀉!他明明是便秘,你說腹瀉?”
“額,不好意思,那就腸梗阻吧!”
伊格納茨并沒有參與其中,對這種毫無根據只是玩鬧性質的猜測,嗤之以鼻:“都什么時候了,你們能不能正經一點!”
“閑著也是閑著嘛,要不教授您也猜一個?”
“是啊,猜一個嘛。”
“我們水平不夠,最后還是得看您的。”
伊格納茨被人催得沒辦法,只得掏口袋,遞出了一張10克朗的鈔票:“我也覺得是腫瘤,具體位置不好說......”
“一定得說個位置!”
“對,得有位置,不然腫瘤的人數實在太多了。”
“一定要說?”伊格納茨考慮許久,總算憋出了答案,“......那就小腸吧。”
“好,小腸腫瘤1!!!”
此時的希爾斯已經下刀,在助手的幫助下,輕輕切開皮膚,并且學起了卡維的樣子,逐層做起了解剖分離和止血:“今天的手術我們先從分割表皮開始......”
卡維還是頭一回見他的操作如此“細膩”,不禁笑道:“老師,希爾斯今天是怎么了?切皮切得那么小心。”
伊格納茨莫名其妙少了10克朗,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想著拉卡維一起下水:“別看了,你的答案呢?”
“嗯?什么答案?”
“這個病人的肚子里到底是什么,我們的答案都說了,你還沒說呢。”
此時眾人才想起來,原來卡維還沒參與其中,不禁起哄道:“連伊格納茨老師都參加了,卡維醫生怎么也得猜一個。”
“對,得猜一個。”
“10克朗?”卡維也不好駁了他們的面子,從錢包里拿出錢,“我猜是水。”
“水?”
“為什么是水?”
“肚子里也能裝水?”
場內觀眾的醫學水平層次不齊,真正聽懂他話的只有少部分經歷了不少臨床病例的醫生。卡維也沒給出原因,因為解釋根本跟不上希爾斯的刀子,只能先大致給個顏色:“嗯,就是一肚子黃綠色的水。”.
這時伊格納茨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說腹水?”
“對,腹水。”卡維說道,“我沒摸過病人的肚子,但從目測的體積來看,估計有200400l。”
這兒剛說完,那些猜答案的還處在懵圈狀態,希爾斯這里已經切到了腹膜。他的細膩終究是裝裝樣子,一刀入腹就像捅開了河流上的堤壩,烏泱泱的腹水隨著洞口漏了出來:“快拿紗布.....唉,算了算了,就先這樣吧......”
腹水的量沒辦法計算,但顏色卻 非常明顯,就是卡維說的黃綠色。
“卡維醫生怎么知道是腹水?”
“因為這種消瘦身材本來就意味著疾病消耗,而膨隆的肚子肯定不可能是蛋白質或者脂肪,就只能是腹水。”卡維沒法和他們說一些病理生理方面的東西,暫時先籠統地介紹了一個不怎么準確的概念,“而這些腹水來得蹊蹺,肚子里肯定還有其他東西。”
希爾斯手術技術還過得去,可要他和內科一樣做診斷就有點強人所難了。八年的臨床醫學中一半是解剖,剩下最多的是病理,然后是其他醫學基礎理論,真正教授臨床醫學判斷的內容非常少。
其實就算是內科醫生也很難靠視診去判斷病情,畢竟走在前沿瘋狂給雜志社投稿的只是極小一撮人罷了。
“諸位,是我判斷出現了失誤,讓大家看了這么一出笑話。”希爾斯身上沾滿了黃綠色的腹水水漬,袖口和褲子上也都被浸濕了,“接下去我將把病人的腹水放空,然后繼續做腹內的探查。”
這時,他的助手忽然叫了起來:“希爾斯老師,快來看看。”
“怎么了?”正對向觀眾席的希爾斯忽然回頭看向病人,“出什么事了?”
“快看病人的肚子,他肚子里密密麻麻的......”說到這兒,助手實在忍不住身上的雞皮疙瘩,兩眼視線躲開了,“里面全是一粒粒的白色小疙瘩,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小疙瘩?”
這時,觀眾席上傳出了一個人的聲音:“是結核性腹膜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