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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新流派

  截肢的發展其實就是外科發展的一個縮影,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時期。

  最早的截肢是斧鋸加身,烙鐵滾油做善后。沒有肌皮瓣做包埋也沒有縫合。切燙就是截肢的全部過程,時間不會超過三分鐘,因為拖太久血就流干了。

  之后在解剖學的發展下出現了合規的止血方法,開始使用縫合線替代烙鐵,至少沒了二次傷害,手術的速度也開始放緩。可這個時期依然沒有麻醉,醫生仍要考慮到病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手術需要繼續保持高速,快進快出。

  直到出現麻醉之后,“砍樹”開始慢慢向“雕刻”發展,包括以速度見長的伊格納茨在內都在有意無意地放緩速度。

  等到了現代,外科手術早已經成了精細操作的代名詞。

  如果有人認真統計麻醉普及前后的手術切口感染率,應該不難發現,自詡進步的麻醉出現之后,手術切口潰爛的幾率反而有了進一步的增長。

  因為快速手術雖然處理粗糙,但卻能減少接觸,從而減少細菌的定殖,對術后感染有一定的預防作用。一旦手術變慢,醫生骯臟的雙手接觸切口的時間變長,感染幾率自然增長。

  所以快速手術的伊格納茨才能在一群矮子里拔高個,把死亡率控制在40以下。

  當然,觀眾席上的那些醫生們肯定無法理解其中的邏輯關系,只覺得是單純技術上的原因。因為伊格納茨的手術確實非常具有觀賞性,動作幅度、手速、講解出現的頻率、病人切口的出血量都被控制在了一個完美的動態平衡之中。

  就連吐槽過他不愿創新的瓦雷拉也必須承認這一點。

  也實在是手術過程沒什么可指摘的,能批評的就只有他的創新了。

  可卡維的手術卻讓同行們有了不一樣的體驗,是一種徹底摒棄速度之后的精細感。切下偌大一條左腿,出血竟然只殘留在了少數幾塊紗布之中,地面是干凈的,皮裙是干凈的,襯衣也是干凈的,就連手術臺也沒沾染上多少血跡......

  但這種體驗對于在場的另一位非醫學人士來說,就顯得有些高級了。

  瓦雷拉自從上次錯過了卡維的剖宮產,工作倒是沒丟但地位掉了一大截,現在竟然和后來的小輩格雷格平起平坐。

  日報常駐手術劇場的記者人數變成了兩名,但給的開銷額度還是一個人的。格雷格是編輯親自提上去的人,自然沒法少掉他那份,兩人只能把錢一分為二,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錢少了,瓦雷拉沒可能看完所有的手術,除了一些必看的,就只能天天待在劇場門口撿便宜。

  撿著撿著,誰能想到撿著了卡維的截肢術。

  大清早的加場,一般是些沒名氣的小醫生需要大場地時才會出現的情況,卡維這樣的外科紅人這時間做手術簡直就和做慈善一樣。

  因為看的人實在太少,票價被定成了統一價20克朗,實在太便宜了。而最關鍵的一點,那位被瓦雷拉一直惦記著要踢掉的格雷格并不在,自己寫的就是獨家報道。

  “速度也太慢了......”

  自從上次被卡維丟出劇場,他就學乖了不少,知道有些想法不能隨便說出口。但就算瓦雷拉再有耐心,也實在沒辦法欣賞一臺足足40多分鐘的截肢術。

  卡維用一大塊沾滿了石炭酸的紗布,蓋在李本的殘肢處,兩邊由梅倫和貝格特拉著,只露出一小截股骨。

  滿場都是銼刀摩擦骨頭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劃出長音,時而被切得細碎。卡維就像個木匠,仔細打磨著自己的作品。

瓦雷拉心里憋得慌,好不容易找到了獨家報道的機會,你就給我看這個  他有一大堆話要說,礙于場面,最后只能找到伊格納茨和希爾斯:“伊格納茨教授,您不覺得卡維的手術速度太慢了么?”

  “確實挺慢的。”伊格納茨不否認。

  “那希爾斯醫生,您覺得呢?”

  “很慢。”

  “這要是傳揚出去,豈不是會丟了奧地利外科的臉面?”瓦雷拉實在無聊過了頭,忍不住給伊格納茨拱火,“伊格納茨教授,他可是您的學生。”

  言外之意太過明顯,一位以手速著稱的外科醫生竟然教出了這么個龜速學生,確實說不過去。

  但從伊格納茨的表情來看,倒是沒覺得多難受:“瓦雷拉先生,你沒學過醫,也沒做過手術,你不懂。”

  不懂???

  瓦雷拉看過太多的手術,自詡沒有技術但眼光還算毒辣。既然伊格納茨要護短,那就從希爾斯身上找突破口。他剛被卡維擠掉工作,肯定會有不一樣的見解。

  “希爾斯醫生,您看呢?”

  “我?”希爾斯考慮了一會兒,“我同意伊格納茨老師的意見,外行人是看不懂卡維醫生這番操作的。”

  瓦雷拉不明白:“我可從沒見過那么慢的截肢術。”

  “瓦雷拉先生,你還是沒搞清楚手術速度的意義。”伊格納茨對此最有發言權,“外科手術為什么就一定要快?”

  “越快手術越漂亮。”

  “你如何定義漂亮?又如何定義手術?”伊格納茨繼續問道,“在你眼里,手術只算動刀子的過程么?”

  瓦雷拉又被搞糊涂了:“難道不是么?”

  “當然不是。”伊格納茨笑著說道,“之所以提升速度,那是因為只要單純地提速就能避免一些意外。在麻醉不穩定的情況下,降速會非常麻煩。但同時提速也會出現許多其他麻煩,比如出血。”

  “卡維醫生現在舍棄了速度,轉而把精力全放在了止血上。”希爾斯這時站出來補了刀,“算是走了一條我們從來沒有走過的道路。”

  這時瓦雷拉才發現卡維手術的怪異之處,根本看不到血跡。

  等等!

  整條大腿根部的血管極其豐富,截肢真的能做到完全不出血么?

  “所以說,卡維并不是速度變慢了,而是需要處理的手術內容本來就比傳統截肢要多得多,所以才會看上去慢。”伊格納茨說出了本質,“事實正相反,在做定點止血的精細縫合時,卡維的速度一點都不慢。”

  瓦雷拉總算明白了兩人的意思。

  這兩位站在了醫生角度去思考,而自己更多的還是站在病人和觀眾的角度去看手術。

  “諸位,手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股骨斷端已經被我磨平,不會對吻合處的肌皮瓣產生太多的刺激。”卡維把銼刀遞給了薩爾森,接過縫合線,繼續自己的講述模式,“接下去我將逐層縫合肌肉和皮膚,這臺截肢術算是進入了尾聲。”

  話音剛落,卡維又低頭做起了縫合,把斷開的股骨、血管、神經全部包裹在了里面。

  “花那么長時間去磨股骨就為了減少刺激?”

  “那時截肢平面選擇上的問題,如果直接拿掉整根股骨也就不需要磨骨了。”希爾斯還是有些不同的看法,“說到底他就是為了以后可以上假肢,這樣殘肢處需要承受身體的重量,骨頭太尖銳確實不好。”

  “希爾斯,你漏掉了術后切口處的腫脹。”

  “額......確實,術后腫脹也會碰到斷口。”

在瓦雷拉的認知里手術就是切掉病變部位的一種治療方法,同時也是一種  表演形式,只要切得快、縫得好、贏得觀眾的掌聲就是手術的真諦。

  他沒想過截肢術要去考慮殘肢使用假肢的能力,還要去考慮病人術后殘肢的疼痛感覺,同樣的他也沒想過手術需要把止血控制到這種地步。

  手術不是切割的藝術么,難道還需要如此瞻前顧后?

  一臺截肢動輒要花費四十分鐘,一半時間交給了止血,一半給了磨骨,剩下還有什么觀賞性可言?

  觀眾要的是切開皮肉時的鮮血迸濺,血液就和沙漏里的沙子一樣。外科醫生的臉色凝重,每一步都在和時間賽跑,同時還需要擠出空閑給觀眾做解釋,劇場內外都彌漫著緊張的空氣......

  可現在呢?

  鮮血沒有了。

  凝重更不知從何談起,至少卡維的臉上一片風輕云淡,就像在解剖一具尸體,毫無壓力。

  “手術完成。”

  只聽卡維輕輕嘆了口氣,縫合針被他輕輕丟進了消毒水盆之中:“皮膚對合完美,縫線松緊合適,給我石炭酸。”

  大量石炭酸沖洗后,貝格特和梅倫雙雙用繃帶給李本左腿殘端做了包扎。一臺略顯沉悶的截肢術就這樣結束了,待清洗工進入劇場時都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他們從沒見過那么干凈的手術臺和地面,實在太干凈了。

  “如果希爾斯醫生不介意的話,確實不用清洗。”卡維把帶血的紗布放進了布袋,“不過床單上有點血跡,倒是應該換洗一下。”

  “我不介意。”

  希爾斯走下了觀眾席,想要好好找卡維聊聊剛才那臺手術,誰知瓦雷拉先跳了出來:“卡維醫生,你如何評價剛才完成的截肢術?”

  “評價?”

  卡維以前也經常做自我評價:“還行吧,只是一臺截肢術而已,沒什么難度。”

  “不,你可能沒理解我的意思。”瓦雷拉強調道,“我想問的是,你為什么要如此對待一臺截肢?如此辛苦地去做止血是為了什么?還有最后階段的磨骨,太花費時間了。”

  “病人術后需要大量的營養來恢復身體,失血并不適合術后恢復。”卡維一邊清洗著雙手,一邊解釋道,“磨骨是為了假肢,也為了防止殘端腫脹,腫脹會進一步引起切口的潰爛。”

  “就為了這些?”

  這次換卡維不明白了:“不然呢?”

  “你的速度太慢了。”

  “哦......”

  其實在卡維心里,自從來了這里,自己的手術速度也跟著快了許多。以前截肢速度被控制在1小時以內就已經很不錯了,現在竟然壓縮進了50分鐘。

  “慢也有慢的好處。”

  “你就沒想過觀眾的感受么?”瓦雷拉說道,“那些貴族,那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們來這兒不是看你磨骨頭的,也不是看你一根根去縫合血管的。”

  卡維搖搖頭:“你是不是會錯意了,手術是為了治療病人,不是為了表演,我也有我的手術風格,他們愛看不看。”

  瓦雷拉說得非常直白,但這就是19世紀外科環境的真實寫照,如果全按照卡維的手術方式去做,外科醫生的收入會直線銳減。沒人愿意花上百克朗,去看好幾顆腦袋圍在一條小切口上來回操作的手術。

  太無趣了。

  “你誤會了,瓦雷拉先生。”

卡維把剛才用過的手術器具丟進了石炭酸盆中慢慢清洗:“手術處理的好壞自有公論,病人術后的恢復狀態就是最好的答案。同時我也覺得,沒有哪個醫生會為了些門票收入而  去刻意降低病人的手術效果。更何況,門票一大半收入根本進不了我們的口袋。”

  本來包括瓦雷拉在內的不少人,都想看看卡維是不是會再創造出最快的截肢記錄。一位有著如此天賦的年輕人,又師承快刀手伊格納茨,手速超過老師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現在一臺小小的截肢術被卡維玩出了另一種花樣,這不僅讓瓦雷拉對外科手術的未來感到困惑,希爾斯也同樣困惑。

  而且比起只需要動筆桿子的記者,他的手術更是在一小時之后。

  希爾斯不得不承認,卡維的截肢操作深深影響到了他原先的手術布置。切口的選擇是在上腹還是下腹?是橫向還是縱向?入路時是沿路做好止血,還是維持原樣直接一刀入腹?

  他現在看著干凈的手術臺,聽著卡維在一旁接受的采訪,腦子很混亂。

  “希爾斯醫生,病人已經到準備室了。”主持人這時走進了手術劇場,“你要不要先去看看?”

  “哦,好的,我馬上就過去。”

  “他現在咳嗽很厲害,你看要不要給他來點止咳用的ya片酊?”

  “嗯,可以,到時候錢一起結。”

  忽然卡維走了過來:“你的病人不是腹痛么,怎么又有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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