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尼林勒街位置偏僻,魚龍混雜,街巷里沒有巡警亭,找警察得去霍因茨街口才行。而那里的巡警見慣了地痞斗毆,往往顯得很麻木,周邊環境如此,躺平才是他們的主流。
沒有合適的交通工具,他們不可能第一時間到達現場,能穩定在半小時內出現就已經算敬業了。
暗巷里情況復雜,兩位巡警生怕出現意外堅持一起行動,準備先來155號摸摸底,然后再做打算。
夜幕籠罩之下的155號大門邊圍了不少人,昔日的鄰居看著孤零零的諾拉一個人坐在尸體旁,只能小聲討論著,不敢上前。
從弗勒尼的肚子像灘爛泥,溢出的血液已經在身下匯積成了血泊,然后以各種形態向外流出了好幾條半凝固的小河。縱然是在霍因茨街上巡邏多年的老油條,在看到如此血淋淋的現場,還是難以想象當時的慘烈。
找人了解完情況,他們小心翼翼地拿走了諾拉的刀子,這才開始分開行動。
一人回巡警亭向警局匯報,另一人則先行控制住兇手,然后勘察現場,每一步都和上級要求的一樣,按部就班。
不過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除了兇手和被害人之外,還有第四個人在現場。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被害人之一的李本竟然還活著。
“還活著?”
“活是活著,就是情況不容樂觀。”卡維稍稍解釋了一下自己出現在這兒的原因,然后問道,“馬車來了么?”
“馬車?什么馬車?”巡警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報警的人沒和你們說?”
巡警這才想起半小時前確實聽過這個要求,但他們只當是句玩笑。畢竟這塊區域出了事兒往往不是等死就是自己隨便包扎一下,沒可能花冤枉錢乘馬車去醫院。
巡警想到自己的搭檔打個來回怎么也得半小時過后了,一時間也沒了方向:“現在怎么辦?”
“等。”
“對了,你不是外科醫生么?要不你先處理一下,就和處理那兩處傷口一樣。”
“那兒是脖子,全是血管,處理壞了怎么辦?”卡維攤攤手,“我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外科助手而已。”
“原來是這樣......”
馬車沒來,李本送醫時間又得往后拖。
卡維倒是無所謂,自己已經盡到了一位19世紀年輕外科助手的責任。
在這樣一個艱難的條件下,沒能做到頸部血管縫合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沒人會去指責他。正相反,當李本被送上解剖臺的時候,包括伊格納茨在內的所有參與解剖的外科醫生們都得拿這兩處縫合技術,好好贊賞他一番。
所以,崩潰的還是李本。
李本坐在墻邊,感覺很累,左邊眼皮不聽使喚地慢慢垂下,越來越睜不開眼睛。見馬車遙遙無期,卡維又要走,他真的以為自己快不行了,只得同意卡維的要求:“只要我,承認就,就行了吧。”
“對,正巧警察先生也來了,你可以和他說說當時是什么情況。”
李本看著滿地的血跡,丟掉棍子,點頭說道:“行,我認......”
巡警不知道兩人之間什么關系,只是擔心李本的身體,渾身是血還能說話的他是真沒見過,能救回來也算奇跡了:“我看還是等去了醫院,我們再找你了解案發的情況吧。”
“你看,我現在,去得了么?”李本哪兒還管得了那么多,“還是讓我,說完吧,很快的。”
事情的經過不需要太多贅述,只需點明是他和弗勒尼先動的手就行,沒有比被害人自己主動承認更能說明問題的了。
不過對于巡警而言,案件細節的記錄非常重要,前后出現差錯是不被允許的。萬一有了問題,那些警長局長可不會替他們背黑鍋,所以該小心還得小心:
“你們是先用棍棒威逼她?她不肯才動的手,還是說一上來就動手了?”
“一上來,就動手了。”
“不對啊,一上來動手都沒打過她?”巡警很奇怪,“那姑娘挺矮小的。”
李本被他繞得頭暈,只能順著意思糾正道:“對對,是上來威逼,了一下,然后,才出的手。”
“恩?怎么又改了?”
“反正就是,我們先打,打了她。”
巡警看了看周圍:“現場只有這一根棍子,是你在用,還是門外的弗勒尼在用?”
“這,這有什么,關系?就是我們,先打的!”李本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是我打人,我齷齪,我畜牲,我活該,我不是人!”
巡警看他脖子又開始往外滲血,連忙勸道:“好好好,你打的,你打的,別激動......”
看上去李本脖子的腫脹不算嚴重,但不知不覺間,他的說話模式已經發生了改變。原本完整的句子被拆成了一個個小段,中間的停頓顯得很滑稽。
其實那是因為外面有手掌壓迫,頸內緩慢增大的血腫向內擠壓進一步影響了氣道。卡維很清楚,這種進行性加重的血腫肯定伴隨了動脈血管的破裂。
“......我說完了,醫生。”
看著李本在巡警記下了的內容下按了指印,卡維這才說道:“巡警先生,他出血實在太多了,馬車還要有一段時間才能到,我看還是先讓我幫著止止血吧。”
“你剛才還......”巡警也懶得管這些,收起本子就往門外走,“算了,我還是去看看那姑娘怎么樣吧。”
李本總算松了口氣,但呼吸變得越來越急,感覺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醫生,我喘不,上氣了。我眼皮,也掉下,來了。”
“我知道,別說話了。”
借著燭光,卡維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皮下垂,不過不是雙側,而是受傷的單獨一側。結合頸部血腫,眼皮下垂的原因不難判斷,就是頸部交感干受壓后導致的霍納綜合征。1
交感神經要比血管走行更深,如果是切割傷,那頸總動脈肯定也斷了,李本絕對活不到現在。做了簡單的排除法,應該能確定就是長時間壓迫頸部才導致的。
卡維先復測了他的心率,穩定在100出頭,皮膚遠沒有到失血性休克才有的濕冷,關鍵的意識還在,也就呼吸稍稍快了些。
這家伙的身體還扛得住,但血腫是個麻煩的問題。
重點重新回到脖子,這次他沒有選擇在墻角進行縫合,而是把李本移到了一塊稍顯寬敞的地面上平躺下來。在解決破裂的血管之前,卡維還需要幫李本重新建立氣道。
如果是現代醫院,遇到頸部外傷導致的巨大血腫,開放氣道要比止血更重要。一般創傷中心采用的就是直接(經皮)氣管切開,就和拉斯洛做的差不多。
但卡維現在手里沒有相應的器材,這個箱子里放的只是簡單的切開縫合箱,是以前伊格納茨去給貴族老爺們做體表排膿時用的。
“沒辦法了。”
卡維從箱子里翻出一根針頭,應該是給深層膿腔準備的引流工具:“接下去有點粗暴,你忍忍。”
李本:???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卡維就摸準了甲狀軟骨和環狀軟骨之間凹陷處的入針位置。考慮到皮下組織和血腫產生的厚度,他用手指控制好入針距離在0.5左右,抬手一針扎了下去 沒有絲毫的猶豫,也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只聽得輕輕噗嗤一聲,卡維感受到手上的落空感,針頭順利進入了氣管。
針頭的刺激讓李本忍不住咳嗽了兩聲,身體的顫動帶來了劇烈的疼痛,血液四濺,但是緊接著而來的新鮮空氣又讓他一陣舒坦。
“現在怎么樣?”
“疼啊......但感覺好多了。”
頸部手術位置特殊,讓李本來負責照明顯然不現實。別說他拿不穩,就算拿穩了也難以保持住正確的入光角度,卡維只能自己來。他給蠟燭套了層紗布,用牙咬住,然后移開了壓迫的手,開始做頸部探查。.
基本情況和卡維想的差不多,表層翻開傷口,就能看到斷裂的頸前肌群,上下兩邊也能看到斷裂的頸前靜脈斷口。3
靜脈有許多側支循環通路,頸前靜脈也沒那么重要,還有一些其他的小血管,直接做結扎即可。經前肌群需要做縫合,但現在還需要繼續向前探查,因為只是一根單側的頸前靜脈不太可能造成那么大的血腫。
“別亂動!”卡維止血騰出視野,然后快速做了結扎,“這根血管扎完,我還得往下翻,你忍著點,這里可不像大腿,周圍到處是血管,碰壞了我可不管。”
李本只能忍著疼,微微點頭。
卡維用鑷子夾中肌肉,然后用彎鉤拉開,交到了李本自己的手上:“拿穩壓住了,疼也得壓著。”
“嗯......”
就在他想要繼續往下探查的時候,忽然一股鮮血噴了出來。大約有10多高,瞬間就填滿了李本的頸部傷口。
出血來得很突然,卡維沒看到出血位置,只能用手指摸到血流噴涌處,按壓住。等吸掉周圍的鮮血,他才發現這個位置應該是頸動脈的一根分支血管破裂造成的出血。
里面是一根頸總,往上分開的是頸外頸內,都是大動脈。這根肯定沒那么大,從走形來看應該是頸外下行的第一分支,甲狀腺上動脈。4
卡維確定了出血位置,左手手指和右手的鴉喙鉗,半掩半夾很快控制住了破口,快速結扎。
就和腿部那些血管一樣,他手里的羊腸線能做到的就只有結扎,縫合顯然是不可能的。至于將來甲狀腺的血供問題,那就只能看李本的運氣了。
運氣好,側支建立,那就沒事。
運氣差,側支建立慢了,甲狀腺功能肯定會受影響。
但現在李本肯定會選擇結扎,只要能活命,都可以扎,就連接下去卡維看到的頸內靜脈也一樣。
卡維的探查并沒有發現頸內靜脈有破口,只是在深部發現有比較多的血凝塊。這其實很常見,一路探查下來遇到了不少,但經驗告訴他問題不簡單。
在進一步探查之后,卡維才發現李本的左側頸內靜脈主干上有一個0.4左右的破裂口。裂口被血凝塊堵了大半,正在緩慢向外滲血。
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因為靠里位置的頸總動脈沒事,搏動有力。
從傷口基本就能還原刀刃的行動軌跡,只能說李本反應確實夠快,可能是在切入的一瞬間后退了半步。刀刃在他的脖子上劃了條奇怪的圓弧線,很詭異地避開了頸外靜脈、氣管、食管和頸總動脈,讓他活到了現在。
“查完了,你小子運氣可真不錯,麻煩的位置都躲開了。”
卡維看著頸內靜脈的破口,心里在做著決定。
頸內靜脈非常粗大,即使是靜脈,血流量也不小,主要總管了腦部血液回流進心臟。盲目結扎肯定不行,這樣就等于斷掉了半邊大腦的血液回流,在右側循環沒有出現之前,直接 結扎可能會讓血液淤積在顱內,形成腦水腫。
破口其實不大,要放在現代卡維早就做縫合了,靜脈縫合不是什么難事,實在不行還能上補片。可看看手里這些伊格納茨淘汰下來的工具,縫個皮膚肌肉還過得去,筋膜也能湊活,可要是縫合血管......
單是這夸張的縫合針和線,縫合完血管就得堵上一小半,而且對血管本身也是一種二次傷害,能不能愈合還得兩說。此外,粗大的縫合線也會刺激血管產生疤痕,疤痕會讓血液產生渦流,久而久之就會形成斑塊和血栓。
一旦栓子脫落,血液回流入心再進肺,那就是肺栓塞,必死的局面。
既然已經出手了,卡維就不會讓李本死在自己的手術上,這些明顯的術后并發癥都需要避免。可現在不能做縫合,又不能輕易做結扎,血管還在往外慢慢滲血,怎么辦?
卡維忽然想到了莫拉索的腹股溝,當時伊格納茨簡單粗暴的處理方式就讓他相當震驚,也意識到當代外科有多么坑。
但震驚歸震驚,他的做法難道就一點值得借鑒的地方都沒有么?
忽然,卡維松掉了手里的鉤子,把針線放在一邊,繼續敞開著李本的傷口,讓流出的血液盡量覆蓋在血管上,然后用手指輕輕按住。外科有時候需要一些發散性思維,也需要啟發,縫合結扎都行不通,那就索性不縫、不扎。
所謂無為而治,有時候不縫也是一種縫合。
聽上去很奇怪,但有一試的必要。要真行不通,反正李本也已經脫離了危險,再做縫合也不遲。
李本看他呆呆地蹲在身邊,什么都沒干覺得奇怪:“你這是在干嘛?”
“我在等,先等個10分鐘。”
“嗯?”
“如果你運氣不錯的話,五分鐘后你的血管應該就能堵上了。”最近彈窗厲害,可點擊下載,避免彈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