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拉索伯爵家的莊園在郊外,雖然沒有那么輝煌氣派,但這里卻是征戰回國后國王給他親自置辦的。
和前兩天拉斯洛家舞會的氣氛不同,這里的多了份恬靜和淡淡的壓抑。仆人和管家應對來客時的禮儀十分得體,但笑容很淺,聲音、措辭和待客動作都非常克制。
只要稍加在意,就能從他們的一言一行中看出點不尋常來,仿佛將要有什么大事發生一樣。
“男爵大人,實在對不起。”管家微微欠身,表示歉意,“今天是老爺重要的日子,還請先在客廳稍候,晚飯前就能見您。”
伊格納茨臉上掠過一絲陰霾,連忙問道:“他身體不舒服?”
“還行,中午吃了半塊牛排,一碗蔬菜湯,還有兩口蛋糕。”管家笑了笑,“其實是找了人幫他畫一副肖像畫,這件事他已經念叨很久了。今天總算逮到了機會,把漢斯先生請了過來。”
“哦,沒關系,我就坐這兒等吧。”
管家將他迎去沙發,然后對著身后的貝格特說道:“貝格特少爺,如果你想見見老爺的話,我可以代......”
“不用,我陪著老師就行。”貝格特跟著一起走了過去,“反正漢斯先生畫畫的時候也不希望有其他人待在邊上,去了也得被他轟出來。”
管家點點頭:“那三位請便,茶馬上就到,我就不打擾了。”
“額,不好意思。”卡維見他要走,連忙說道,“請問廚房在哪兒?”
管家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這位先生餓了,我們待會兒會為你送上糕點的。”
“哦,不,我不餓,您誤會了。”卡維解釋道,“我只是需要使用一下廚房和洗衣房,為伯爵大人的傷口準備一些必要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
管家看似懂了他的意思,但雙腳并沒有離開原來的地方。他側身看向沙發上的伊格納茨,直到男爵點了頭,才轉身給卡維帶路:“先生,這邊請。”
......
客廳相比拉斯洛家的要小上許多,家具和裝飾都不算華麗。其實就算聘請了全奧地利最好的建筑裝潢師,花上萬克朗,也很難在墻上那兩幅肖像畫面前搶走客人們的視線。
一副是已故的老國王,另一幅則是年輕時的莫拉索。
伯爵一身軍裝配上軍刀和胸前的三枚軍功章,比起現在躺床上病殃殃的樣子要精神許多。
“很久沒和舅舅比劍了。”貝格特站在畫像前,回憶起了小時候接受劍術指導時的樣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過去......”
作為好友,伊格納茨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今天需要把外面的腐肉弄干凈,然后再用上卡維的酒,如果還是搞不定,那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老師,卡維手里小半瓶白蘭地真的有用?”
“我也不知道。”
伊格納茨嘆了口氣,但很快解釋道:“他只說是新英格蘭雜志上明確寫好的護理過程,我覺得堂堂醫學期刊,不至于拿病人開玩笑。畢竟克里米亞戰爭的醫療數據還是很明確的,在戰爭后期英軍傷兵的死亡率下降得非常明顯,連國內都有報道。”
“剪除腐肉,酒精清創,然后蓋上油膏敷料......”貝格特忽然問道,“東西都在這兒,他還去廚房干嘛?”
“聽說布料繃帶還需要經過蒸汽高溫處理才能使用。”
“蒸汽?這要求也太多了!”
伊格納茨當然也覺得多,他記得剛開始卡維只說了油和油膏,之后又蹦出來一個高濃度酒精。后來他發現不僅是病人身上的皮膚,就連自己的器械也都被卡維清洗過一遍。
本來以為這已經夠復雜的了,誰知道現在連日常清洗過的布料繃帶都需要高溫再處理。
怎么會要那么多步驟,這些真的能緩解傷口潰爛么?
伊格納茨的疑慮很快就被貝格特打斷,難得和老師兩人相處,他想要詢問些手術上的東西。伊格納茨沒心情,但實在拗不過貝格特的興致,只能把之前做過的幾臺手術全復盤了一遍。
半小時后,卡維拿著一個紙袋進了客廳,正好樓上傳來了聲音,三人在管家的陪同下上了樓。
卡維上次見到這位畫師還是在阿爾方斯的餐廳門口,沒機會認識,這次見面氣氛又太過壓抑,只是點頭致意了下便略過了。
“伯爵大人,祝你早日康復。”
漢斯笑著收拾好了自己的畫板畫筆,戴帽穿衣,臨走前不忘和貝格特小聲說上兩句:“今晚有比賽,要不要去?”
“什么比賽?”
漢斯輕輕揮了揮拳頭:“我有票。”
貝格特雖然天天對著血淋淋的手術臺,但卻看不下這種運動,總覺得心里被人揪著一樣難受:“那種地方還是別去了吧。”
“怕什么,我還叫了薩爾森和梅倫,少你一個多無趣。”漢斯說道,“昨天歌劇沒找到靈感,法國菜又泡湯了,這事兒你怎么也得答應我才行。”
貝格特糾結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行吧。”
“那我樓下等你。”
兩人還在門口議論的時候,伊格納茨已經先一步幫著揭開了莫拉索腹股溝上的布條繃帶。
疝氣手術已經過了快一周,如果是正常縫合的情況,傷口應該愈合得差不多了。考慮到伊格納茨最后做了敞開處理,好好護理的話也應該有了一層新鮮肉芽,布條上沾的是混合了組織液的淡紅色。
可現在卡維看到的卻是黃褐色。
金葡菌?
看上去不太像啊。
卡維上前湊近吸了一鼻子,能聞到明顯的糞臭味,應該是普外的常客大腸桿菌,在做小腸斷端吻合的時候碰到傷口了。1
反正不管是什么菌,最后用的都是白蘭地,只希望酒精濃度夠用來滅菌。
“今天感覺怎么樣?”伊格納茨臉上很平靜,嘴角甚至還帶著些微笑,“聽管家說你胃口還不錯吧。”
“還可以吧。”莫拉索看了眼傷口,嘆氣道,“就是這個傷口疼得厲害,情況是不是不太好?”
“你身體那么好,不會有問題的。”伊格納茨把布條繃帶全扔在了地上,從箱子里掏出剪刀和手術刀:“但想要快點好起來的話,還是得忍一忍,你懂的。”
“懂......”
貝格特上前幫忙墊上了隔血毛巾,又拎起被子的一角遞給了自己的舅舅。莫拉索咬住被褥,兩手捏住枕頭兩邊,深吸一口氣,低聲喊道:“來吧!”
清創,顧名思義就是讓創面干凈。
首先部分創面上的痂皮肯定不能留,其次就是周圍泛著黃白的腐肉。它們附著在新鮮的肉芽上,伊格納茨要想清除干凈有時候就需要連帶著一起切掉。
這是硬生生地割肉。2
整個過程持續了8分鐘,即使是在戰場上廝殺多年的莫拉索也一時難以忍受這樣的疼痛,只是剛上手,他的后背和頭發便已經濕透了。不過作為帝國軍人,絕不會喊疼,就算是不小心悶哼一聲都是恥辱。
“好......好了?”
“嗯。”伊格納茨收起刀剪,松了口氣,“我這里好了。”
莫拉索以為自己疼暈了,沒聽清,又問了一遍:“嗯?什么......什么意思?”
“清創完畢之后,我們還有下一個環節。”伊格納茨把卡維讓了過去,“這位......額,這位你恐怕還不認識,他是當初手術時的助手。”
“助手?助手不是希爾斯醫生么?”
“唉,這個說來話長。”
伊格納茨看了眼一旁的貝格特,后者只能把母親和自己做過的事兒都說了出來:“反正挺尷尬的。”
“那然后呢?”莫拉索慢慢緩了過來。
“接下去就是他的工作了。”伊格納茨對護理還是個外行,面前又是自己的老友,實在不敢親自動手,“他對傷口護理有些心得,病房里一位腿部有大面積傷口的男孩兒都被他給治好了。”
莫拉索只是看著卡維點頭,仍然沒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說,你們接下去還要對我的傷口干什么?”
“用酒,伯爵大人。”
卡維笑著拿出了那小半瓶白蘭地:“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如何,今天只能用這瓶廉價貨先湊活了。如果效果不錯的話,之后的一到兩周的時間內,我會幫你換好一些的。”
“請我喝酒?”
“不,請它喝酒。”
卡維用的是更加粗獷的清創方式,一般用來處理大面積創傷,比如燒傷和脫套傷。但相比現代,伊格納茨的手提箱還是羞澀了不少,并沒有類似毛刷一樣的東西3,最后卡維只能選了一塊平時拿來吸血的粗質海綿。
場面讓周圍三人,包括莫拉索本人都無從評說,只記得過程挺快的,大約持續了四分鐘。4
“這就差不多了。”卡維看著布滿了出血點的傷口基底面,說道,“接下去還是要用上些干凈的布料,比如我剛從廚房帶來的這些。”
他打開紙袋,用酒精潤濕了的雙手拿出一塊干凈的手帕,疊出了一個正方形,小心蓋在傷口上:“然后就是布料的固定......”
傷口護理是外科的基礎,結束這次清創后,伊格納茨和莫拉索重新約了時間:“這次結束后,下一次得是后天的上午。”
“行,上午就上午。”
“接下去只要傷口無礙的話,我就不來了。”伊格納茨說道,“東西是他找來的,方法也是他先學會的,實驗......這些事情還是得他來完成才行。”
好在有YPian酊,疼痛退得也不算快,莫拉索沒聽清他剛才說漏了什么:“吃了晚飯再走吧。”
“不用了,我還有事。”伊格納茨婉拒道,“醫院還有事兒要做。”
卡維見狀想起了艾莉娜的事兒,也跟著說道:“我跟您一起回去吧,正好晚上我也沒事兒。”
“不用了,也沒什么大事兒。”
不是大事兒?
卡維有些在意,試探道:“您上次說解剖尸體需要幫手,我完全可以勝任。”
“那兩具尸體已經用得差不多了。”伊格納茨依然堅持,“我回醫院寫一下今天的手術和傷口護理的記錄,然后就回家,你難道還要去我家蹭飯?”
卡維嘴上說著“哦,是這樣......”。
但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真是這樣?
另一邊的貝格特也沒心思留下,見卡維還纏著老師,立刻幫忙:“漢斯先生在樓下等我,我和他準備出去吃飯,要不你也一起來吧。”
“我?”
“是啊。”貝格特心情不錯,“工作時間已經過去了,接下去是放松娛樂的時候,別老想著手術手術的。再說了,年輕人就得和年輕人在一起,老師還得回家呢。”
卡維有些為難。
他和這些貴族名流搭上關系沒問題,關系就是利益之間的交換,只要給上對方需要的東西就行了。可真要和貝格特打成一片,實在有違他平日里的生活習慣。
“還是算了吧,我可沒那么多錢。”
卡維找了個借口想要走,誰知貝格特連忙接了話:“沒關系,接下去還要麻煩你過來幫忙,請客吃頓飯算什么,再正常不過了。”
“可是......”
“別可是了!”
貝格特要比卡維高大許多,一把勾住他的肩膀,打開房門就往外走:“漢斯先生!我又給你找了個朋友!”
漢斯正坐在樓下喝茶看報,忽然聽到喊聲抬頭看去:“卡維先生?正巧,我還想和你聊一聊昨晚上的決斗。”
“決斗?決斗都結束了吧。”
“結束了?可報紙上并不是這么寫的!”漢斯起身把手邊的報紙遞了過去,“如果阿爾方斯先生不再追究的話,那Vienna晚報就是在撒謊!”5
卡維看著放在頭版角落里的幾句話,皺起了眉頭:“他們并沒有撒謊。”
“卡維先生,信真是你送去的?”
“當時阿爾方斯催得緊,我也是沒辦法。”
“你能不能勸勸他?”
卡維其實并不想勸,因為有決斗就會有外傷,自己可以像昨晚那樣搬一次,就能再搬第二次,這可都是收入。所以面對這個問題,他只能聳肩攤手二連,說道:“他就是個倔脾氣,勸不動。”
“這可就麻煩了!”
“怎么了?”
“李本先生不見了。”
卡維并不知道里面的利害關系:“不見了不是挺好么,避免了一場無畏的爭斗。”
“不,卡維,你不懂決斗。”一旁的貝格特忽然插話道,“如果原先的決斗者堅持不出場的話,那他的助手就應該背負他的榮譽接受這場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