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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家訓

  卡維及時的補救措施不僅成功救下了拉斯洛,幫市立總醫院留住了投資機會,還變相保住了奧匈兩地資本的維系。看似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但落在市立總醫院的外科小團隊里卻顯得頗為尷尬。

  整件事下來,難得下定決心做氣切的伊格納茨,反而成了幫卡維栽樹乘涼的前人,說心里沒疙瘩肯定是假的。

  但要說他有多生氣,那也不至于,更多的還是對自己沒能好好完成手術的一種遺憾。

  而且,在那種時候能為自己挽回聲譽就已經是極大的成功了。如果沒有卡維這一拔,他這場氣管切開手術注定要失敗,而失敗所帶來的結果不是他一個小小外科醫生能承受的。

  身負全國最強的盛名,又是男爵,如果硬要和助手爭個長短就顯得非常狹隘甚至無恥,所以一來二去也就算了。

  可另一位沒有那么高的成就,也沒那么好的心態。

  和在客房睡了一覺的伊格納茨不同,拉斯洛的氣道剛恢復正常,貝格特就早早撤出了房間。他避開了包括卡維在內的所有熟人,一個人乘坐私人馬車離開了莊園。

  19世紀的手術量遠沒有現代那么大,貝格特回醫院查看了兩眼病歷,和希爾斯、赫曼兩位醫生請了半天假,便選擇直接回家。

  貝格特一家是很傳統的帝國世襲貴族,在議院也有一席之地,和拉斯洛這種資本家其實沒多少交集。如果算上這幾年一直鬧得沸沸揚揚的“分院議事”制度1,子爵能攜家一起參加這場舞會就已經給足了面子。

  父親對拉斯洛的生死并不感冒,對兒子也沒多少期望,所以凌晨四點到家后就睡了。可母親不同,一直擔心兒子根本睡不安穩,索性起床坐在客廳里等。

  臨近中午,在沙發上打著瞌睡的埃倫娜總算等來了兒子回來的消息。

  “夫人,少爺回來了。”

  埃倫娜連忙起身走到窗邊,看向不遠處的莊園門口,點點頭:“洗漱用品都準備好了?”

  “嗯。”

  “去吧......”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了管家,“再去準備些點心。”

  “已經備好了,是少爺最喜歡的林茨蛋糕2和蘋果卷。”

  “嗯。”

  見埃倫娜還想要說什么,管家又笑著說道:“夫人請放心,我們還為少爺準備了豐盛的午餐,白培根加香烤豬肘還有魚湯,他一定會喜歡的。”

  埃倫娜點點頭,總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管家在這個家服侍了30年,他很清楚埃倫娜的脾氣,所以萬事都能走在前頭。同時他也很清楚自家少爺的性格,所以在貝格特沒胃口的時候會把“埃倫娜”拿出來當做自己的擋箭牌。

  “少爺,這些都是夫人吩咐準備的。”

  剛進門的貝格特心情非常糟糕:“我不想吃!”

  少爺難得發了脾氣,管家馬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后退兩步讓出樓梯后便不再言語。貝格特知道自己語氣太重,長嘆口氣后才對著管家說道:“對不起,泰德先生,我今天真的沒胃口,還是給我準備些熱水吧。”

  “水已經備好了。”

  “謝謝。”

  ......

  貝格特走入浴缸,把全身都浸在溫熱的洗澡水里。

  緩緩升騰的水汽緩緩帶走了一整天的疲憊,但他的心情卻依然好不起來。

  拉斯洛的脖子還依稀浮現在眼前,整個手術的過程也都歷歷在目。伊格納茨繼續摘下了新的記錄,而卡維也很自然地成功完成了助手的任務,甚至還搏得了拉斯洛先生的好感。

  那自己呢?自己有什么作為?

  他全程就是個死死壓住病人身體的工具,就算換個人來,就算是待在院子里的那兩個園藝工也能把這件事做好。既然是這樣,那他辛苦在醫學院學習那么多年究竟是為了什么?

  貝格特在浴缸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水花,腦子不停想著這件事。

  其實這個疑問不難解答,因為外科本就是一個極其需要操作經驗的工作,作為伊格納茨的實習醫生,雜工是個躲不過去的環節,希爾斯和赫曼也都是這么過來的。

  所以真正刺激到他神經的根本不是打下手這件事,而是卡維。

  為什么卡維每次都能抓住機會大展身手?

  為什么自己空有一身的學歷,但在臨危關頭卻什么忙都幫不上?看上去伊格納茨的操作并不難,卡維的補救方法也很簡單,可要是真給了上手機會,自己真的敢下手么?能做好么?

  肯定不行吧......

  莫拉索伯爵的腹股溝是這樣,拉斯洛的脖子又是這樣,這已經第二次了!

  我到底能不能做個合格的外科醫生?

  貝格特一巴掌重重地拍向水面,身子猛然一收,把頭縮進了浴缸里......

  就算工作上已經焦頭爛額,但該過的生活還是得繼續過下去,他對煩惱的處理方式就是洗個熱水澡然后倒頭睡覺。

  等一覺睡醒已經過了7點,貝格特一摸肚子,餓了。

  他稍微打理了下頭發,換了個漂亮的衣領,穿上一套外出用的干凈衣服,然后下樓準備隨便吃點東西就出去散心。

  餐桌邊,父母二人已經吃過了晚餐,父親克里希正在看報,埃倫娜則在享受最后的甜點。見是兒子下樓,埃倫娜便笑著放下了湯匙,問道:“睡得好么?”

  “嗯,還不錯。”

  “你這身穿著是要出門?”

  “今晚約了人,大概1點前能回來。”貝格特知道父親的家規,連忙說道,“下午已經睡得夠多了,不消耗掉一些精力晚上肯定睡不著。”

  克里希倒是沒有反對,換了手報紙的版面,問道:“是真約了人還是覺得在家里待得不痛快?”

  “我怎么會騙你呢,真約了人!”

  “誰?”

  “梅倫和薩爾森,還有漢斯先生。”

  “漢斯......你怎么又去他畫室了?這周已經第二次了吧?”

  “也不一定去畫室,可能是去些別的地方。”貝格特解釋道,“還不是為了林業局要求的城市公園雕像,漢斯先生主管著雕像的畫稿,說需要激發一下靈感,讓我們陪陪他。”

  他走到桌邊坐下,戴上方巾,拿起刀叉,剛要去切盤子里的香腸便被克里希瞪了一眼。

  “哦,父親......”

  “這是規矩!”

  貝格特沒辦法,只得坐正身子默默禱告:“天主,我們為您賞賜的一切,感謝您。愿光榮歸于父、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遠。”

  埃倫娜見兒子確實餓了,便讓仆人切了塊豬肘肉送了過去:“這是泰德先生專門吩咐廚房做的,快嘗嘗。”

  “真香!”

  晚餐并不熱鬧,父親在場,貝格特不敢放肆,刀叉的聲音被嚴格限制在了最低限度。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把眼前的食物一掃而空,然后上車火速去往約定好的地方。

  可惜今天注定是他倒霉的日子,克里希隨后的一系列提問都正中紅心。

  “你中午才回來,也不說說那個匈牙利人怎么樣了。”

  “拉斯洛先生?挺好的。”

  “得的是什么病?”

  “用醫學用語來說是,嚴重的‘食物相關性口腔黏膜炎’。”貝格特咽下一口蘑菇湯,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火腿,繼續說道,“不過后來蔓延到了咽喉,也就是脖子,還出現了短暫的窒息,就像被人掐住了一樣......”

  “天啊,那么嚴重?”埃倫娜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急忙問道,“窒息都能治好?”

  “能啊,當然能了!”

  貝格特解釋得格外認真,將自己看到的學到的都一股腦說了出來:“......當時伊格納茨老師拿出那些器械的時候,納雅看得眼睛都綠了,哈哈哈,肯定是嚇壞了吧......哦,我忘了,我不該取笑她的,但實在有些忍不住......哈哈哈~”

  “那些器械很有用么?”克里希似乎也來了興趣。

  “如果不像拉斯洛先生那般嚴重的話應該會很有用吧。”貝格特說道,“伊格納茨老師最后選擇了切開他的喉嚨,因為鼻咽都堵住了,只能從脖子這里進出空氣。”

  原理不難理解,父母二人很快就聽懂了,但兩人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兩個反應。

  埃倫娜表現得很激動也更直接,她心里關心的只是兒子有沒有學到知識,以及有沒有出風頭:“所以這些器械你都用過了?”

  “這......”貝格特的心情瞬間跌到了半山腰,“母親大人,主刀的是伊格納茨老師,我只是個幫手,上次舅舅手術的時候就和您說過了。”

  埃倫娜還是老樣子,對這種主仆一般的師徒關系非常反感:“幫手就不配用器械?”

  “如果給我用了,他用什么?”

  對付直性子的母親,兒子自有一套說法,基本按著套路走不會錯。可面對喜怒不形于色的父親,他就有點招架不住了。

  “兒子已經做了男爵的助手,比上次進步了許多,沒必要逼得那么緊。”克里希一上來先站在了貝格特的角度勸起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等一切歸于平靜才突施冷箭,“對了,你和伊格納茨兩個人就搞定了這臺手術?”

  這個問題比埃倫娜還惡心人,讓貝格特又一次想起了卡維。

  也不知是自尊心作祟還是陡然間的心血來潮,他想到了撒謊,或者用更準確的說法來說是隱瞞。隱瞞掉卡維什么時候去的莊園,或者更直接一些,隱瞞掉卡維去過莊園這件事。

  父母早早離開了拉斯洛的莊園,沒人知道卡維去過那里。

  這個想法很快從種子的狀態長成了參天大樹,控制貝格特做出了一個讓他極度后悔的決定。

  “對,就我和伊格納茨老師兩個人。”

  克里希聽后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報紙,臉上滿是興奮的表情:“你都幫男爵做了些什么?”

  “讓我想想。”其實貝格特已經后悔了,但此時無法回頭,只能一根筋走到底,“先是幫忙壓住拉斯洛先生的半邊身子,然后需要做傷口處的牽拉和鉗夾止血。都是非常基本的操作,沒什么難度。”

  “不錯,很不錯的進步。”克里希點點頭,“那手術進行得成功么?”

  “挺成功的。”

  “哦?你之前還說是個相當危險的手術,是奧地利外科醫生們都不敢做的手術,竟然能進行得那么成功?”克里希一步步挖著陷阱,“我覺得伊格納茨已經足以和英法那些頂尖外科醫生媲美了。”

  “我覺得也是,老師技法純熟,判斷準確又足夠大膽。”貝格特并沒有察覺到什么,繼續說道,“聽說法國佬的氣切手術只有不到40%的成功率,都是別人吹出來的。”

  “唉,這些可惡的報紙記者。”

  忽然克里希手里的報紙被扔向桌面,緊接著又狠狠挨了他一巴掌:“做了如此優秀的手術,挽救了奧地利與匈牙利之間的資金橋梁,這些害人精竟然還在詆毀他。”

  “詆毀?詆毀誰?”

  “還有誰,當然是伊格納茨男爵,你偉大的老師!”

  克里希指著報紙上的一段文字,繼續說道:“手術過程都被刊登在了晚報上,比如這一段......想來,我們奧地利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外科醫生,雖然在新型手術領域又邁出了堅實一步,但似乎仍缺乏了一些運氣......”

  貝格特兩眼看著報紙,腦袋一片空白,然而克里希的話還在繼續著。

  “對了,還有那一段,那一段更氣人......在外科領域我們依然人才匱乏,僅靠伊格納茨男爵一人顯然獨木難支。甚至于被我們奉為至寶的男爵大人其實也差了英、法、德三國的外科精英們一大截,再看看那些所謂的后輩們,國內外科前景一片慘淡......”

  克里希神情激動:“手術都成功了,還說他運氣不好。明明我的兒子都全程參與進了手術中,卻只字不提,我看他們為了博取大眾的眼球什么都敢寫!”

  埃倫娜沒看過報紙,反而更能共情其中:“都是些小報記者而已,再說了,這次手術是在拉斯洛莊園里進行的,就算是......”

  就在她幫忙緩和丈夫怒氣的時候,明顯感受到父子兩人的神態正出現劇烈的變化。

  父親嘴上說得群情激奮,臉上卻很快恢復了冷靜,并且轉而把視線全放在了兒子身上。這種神態不少見,因為在過去的20多年里,每當要訓斥貝格特的時候,他都會如此。

  可兒子呢,從剛才侃侃而談到現在愣在桌邊,只用了不到短短1分鐘。

  是典型挨罵時的態度,自然也不少見。

  埃倫娜已經猜到了結果,但還是問道:“你們怎么了?”

  “沒怎么,只是說到他的痛處了吧。”

  克里希把報紙遞給了埃倫娜,小聲責備道:“做不到就做不到,何必強求自己。當初你要選擇外科這條路我就極力反對,現在看來我的決定根本沒錯,你不適合走這條路。”

  “我......”

  “不要狡辯!更不要自詡自己醫學院博士畢業的價值!”克里希語氣越發沉重,“至少在外人眼里,醫生們最重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貴族禮儀、理論知識或者經驗之類的東西,而是誠信!這是最起碼的!”

  埃倫娜看出了氣氛的不對勁,再看報紙,頓時兩眼一片模糊:“貝格特,你不是說手術是你和伊格納茨兩個人完成的么,怎么卡維他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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