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科病房出現的死亡率差異讓卡維很感興趣,這應該是他本人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在作祟,那么多年過去了依然沒有變。但時間這玩意兒總得帶走些東西,卡維被帶走的是將好奇心付諸于行動的驅動力。
說得好聽點叫沉穩、謹慎,難聽點就叫懶得去管那些閑事兒。
正如那些產科醫生想的那樣,外科病房里的病人死亡率比產婦高得多,甚至有不少人會直接死在手術臺上,死在外科醫生的手里。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都沒管好,卡維一個小小助手哪兒來的精力和權力去管別人家的事。
在這種復雜情感的支配下,他借著看那位即將剖宮產孕婦的機會,進了產科第1病房。
寬敞的大房間里整齊排列著上百張病床,大多數孕婦跑去了病房外找醫生理論。床上稀稀拉拉躺著的那些,基本在靜臥待產,少數幾個則在護士的幫助下和尚未入盆的胎位不正做著激烈斗爭。
“這是冰水,現在把肚子放進去......”
“好冷啊。”
“對,就是這個地方,孩子的頭遇冷就會想辦法離開,這樣胎位就會變得正常了。”
“這么做真的能行么?”
“是辛普羅斯醫生吩咐的,請一定相信我們......”
卡維走過一張張病床,終于找到了諾拉。她正孤零零一個人斜躺在24號床鋪上,病號牌上寫著名字:諾拉,沒有姓。年齡是19歲,比奧地利當時法定結婚年齡的21歲還小了兩歲。
但“父母同意”這一附加條款可以為未成年結婚開綠燈,諾拉應該就是這樣嫁出去的。
她個頭不高,身材纖瘦,真的很瘦,比每天吃黑面包玉米粥果腹的卡維還要瘦得多,遮體的寬大病號服和蓋在頭肩上的淡金發色讓她更顯憔悴。
這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窮苦女人,姣好的面容早被生活摧殘得不成樣了,就算整束好妝容走在大街上也沒人會對她多看幾眼。
1.5克朗的床位費讓諾拉徹底記住了卡維,見到人來了,她費力地坐起身,臉上擠出了些笑容:“醫生,剛才真的謝謝你能幫忙把我留在了這兒。”
“不客氣。”卡維看了眼周圍的孕產婦,最終的視線還是落在了諾拉身上,“現在覺得怎么樣?”
“挺好的。”
“我就是過來看看......”
卡維不是婦產科醫生,對這個年代產科所及的知識范圍1了解很少。但多年的臨床經驗讓他熟知剖宮產操作的流程,也懂得產科的基本腹部檢查手法。
當內科還在扭捏地學習中醫,仍使用醫學娃娃2做診斷的時候,產科醫生們早在上世紀就已經放開了手腳,不僅允許男醫生上手做檢查,還允許男性助產士的存在。
當然,這也從側面體現出了當時對孕婦極端物化的思想。
19世紀的外科和現代外科有一點極其相似,那就是能不手術就不手術。現代是為了減少手術帶來的損傷,而當時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死亡率。
諾拉顯然被歸為了必須手術的病人范疇。
從伊格納茨和幾位產科醫生的判斷來看,她有明顯的骨產道狹窄3,肚子孩子還是臀位。雖然還沒有入盆4,但已經可以預見到順產的困難,這才給了外科做剖宮產的機會。
按卡維穿越前的習慣,遇到重大手術時,必須給病人做兩次完整的身體健康評估。
一次在入院,一次在術前。
卡維不信任這些醫生,所以要親自過來做一次四部觸診法5。如果狹窄程度不嚴重,又有恢復胎位的機會,那到時候熟練運用產鉗和適當的接生手法完全可以避免這種要人命的剖宮產。
對諾拉來說,這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檢查。卡維的兩手只是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按推了幾個來回,檢查便結束了。
“結束了?”
諾拉很意外,因為卡維的速度要比那些醫生助產士快得多,也穩得多。
“嗯,結束了。”
卡維也很意外,因為在她的肚子上能發現不少傷痕。大多數是瘀傷,有輕有重,能看出新老交替得非常頻繁。少數是燙傷,以西方做飯做菜的習慣和Vienna的天氣,應該不至于露出肚子才對。
說實話,這孩子能留存到現在也是個奇跡。
卡維對病人的家事糾葛沒什么興趣,在他眼里,病人如今的身體情況才是第一位的。
從他的手測來看,伊格納茨和那些產科醫生對諾拉的判斷沒有問題。孩子就是臀位,雖然只能做骨盆一部分的測量,數據也都是推算,但諾拉的骨盆是那種肉眼可見的小6。
如果放在21世紀,還需要做骨盆內測量也就是內檢,這樣才能綜合評估產道是否真的有狹窄,可放到現在顯然是做不到的。
這種情況下,卡維也很難客觀地去下定論。
既然諾拉可順可剖,卡維自然是欣然接受了伊格納茨的診斷結果:“你確實有骨盆狹窄,還有胎位不正。現在伊格納茨老師正在全力做手術練習,我們都在幫你想辦法,會盡全力完成這次手術。”
諾拉點點頭,對產科病房的號碼倒是沒什么意見:“謝謝,真的謝謝你。”
“應該的,休息吧......”
卡維剛要走,忽然諾拉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臉上滿滿寫著為難:“醫生,我還想問一個問題。”
“問吧。”
“剖宮產是不是很危險?”
“確實有危險,但難產也很危險。”卡維的話說得很委婉,也從自己的角度幫她做了決定,“比起難產帶來的痛苦,我個人覺得還是剖宮產更舒服些,畢竟我們現在有了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乙醚麻醉。”
“痛不痛苦其實不重要......”諾拉猶豫了片刻,又問道,“如果我現在回家,是不是一定會死?”
卡維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回家?”
諾拉很感激面前這個年輕人幫她擋下了男人的拳頭,她也希望能留在醫院里,這里的免費餐食甚至比家里的還要好上一些。可當男人走后,又經過2個多小時的冷靜,她似乎改變了主意,覺得之前那個決定下得有些草率了。
“他不會做飯,我怕他一個人在家沒東西吃。”
卡維嘆了口氣,見她如此只能繼續下猛藥,“恐嚇”一直都是他的常備技能:“你這種情況回家待產就是等死,到時候他還是一樣沒飯吃。”
“可是......”
諾拉的腦海里正在做著激烈的斗爭,不順從男人的結果往往會變得很糟糕。何況生產后她還得護著孩子,生活會越發困難,但這并不是卡維放她回去的理由。
既然人已經交到了外科的手里,只要指征合適,卡維不會松手。
“我勸你還是安心留在這兒,床位費和手術費已經全免了,動刀的還是全奧地利最好的外科醫生。他才剛治好了伯爵的疝氣病,上了報紙頭條,非常受人尊敬。”
卡維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這個女人留下,“這么好的待遇,放眼全國也很少見。”
諾拉摸著膨大的肚子,權衡了好一會兒,這才做出了選擇:“好吧,那我就先留下。”
“這就對了,在這兒就安心休息,為手術做準備。”卡維松了口氣,“我還得去找伊格納茨老師,先走了。”
“嗯......”
......
第一病房外的過道上依然議論紛紛。
在見識到那些醫生的堅持后,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們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拉著一張張愁苦臉選擇互相抱暖,然后一起認命。
卡維繞過散開的人群,準備去找伊格納茨解釋安德烈尸體的事兒,沒曾想身后三病區的大門處涌進了一群人。他們身穿黑色西裝,梳著風度翩翩的頭發,打著領帶和領結,剛入門就徑直向產科第一病房走來。
“他們是誰?”卡維隨便找了位護士問道。
“隔壁大學醫學院的學生唄。”
“氣勢可真夠足的。”卡維想到了之前在手術劇場出了洋相的貝格特,單論氣質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我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大人物呢。”
護士像看鄉巴佬一樣看了眼卡維,調侃道:“他們當然是大人物,出身高貴。特別是領頭的那位,他是卡爾邊境伯的大兒子,氣勢當然和普通人不一樣。”
“邊境伯,級別比伯爵還大吧。”
“誰知道呢,不過這也得看身份。就像莫拉索雖然只是伯爵,但國王表叔的身份就很加分,所以伊格納茨醫生才能上頭版頭條。”
這兒不愧是奧地利的首都,就連小小的護士也對貴族爵位的高低有很深的了解。卡維不想和貴族有瓜葛,站在一邊就當聽故事:“醫學院的學生來這兒干嘛?”
“當然是實習了,這你都不知道?”護士咕噥了一句,說道,“哎,這時候才過來,查完房又得12點了。”
“額......”
卡維還真不知道這個年代的醫學院就有了醫院實習項目,也是第一次見到前來實習的醫學生。他看了眼過道上的掛鐘,隨口說道:“都快11點了,兩個病房算一起得有200張床位了,一個小時查得過來么。”
“嗯?什么兩個病房?”護士一時沒反應過來,說道,“他們只在這里查房,從來不去隔壁。”